缺了無處他者,愛欲無存,只剩貧乏自我
我自己有一朵花,我每天都為她澆水。我有三座火山,每週都為他們疏通。我甚至還疏通那座死火山。這對火山有好處、對花也有好處。我擁有他們。可是你對那些星星來說,毫無用處。
——聖艾伯修里《小王子》
作為《透明社會》與《倦怠社會》的續作,韓裔德籍作家韓炳哲在《愛欲之死》中繼續批判著當代主流價值觀的新自由主義與消費社會;籠罩在新自由主義之下的當代社會,否定性 (Negativität) 不復存在,僅剩下肯定性 (Positivität)。如果說作者在《透明社會》點出了我們「在肯定社會中為求極致掌握的透明狀態」而犧牲了「認識對象基於否定性而可能給予我們一絲絲的回應」,最終將會犧牲掉對自我的認識,使自己陷入毫無面容的迷途之中。
作者在〈驚悚末日〉重申了他一貫的主張:若要成就自我,他者的存在不可或缺。如同 Hegel 所強調的自我主體性之建構必須建立在自我認識與他者承認之上——即便是自我認識也是自我一分為二的異化過程 (Entfremdung) ——缺少了他者,自我主體之建構於焉失所附麗,我們無疑淪入所謂的相同者地獄 (Hölle des Gleichen),或所謂的同一的恐怖 (Terror des Gleichen);在那裡,沒有他者的存在,只有自己,孑然一身。我們任何的意思表達、情感傳遞,都被相同所吞噬,卻毫無回應。當然,作者所指之相同,不是說我們都變成沒有容貌、行屍走肉的物種,毋寧想要指出,我們在現代這個新自由主義功績社會中,將一切人、事、物,都透過一個單一穩定可靠的交換媒介來衡量其價值,也就是金錢。
我們用金錢來衡量一個工作職位的價值高低,我們用金錢來衡量每一個自己的活動,我們甚至用金錢來衡量與他人的情感關係;第一層次固然是:交女朋友需要花多少錢、養一個小孩需要多少錢、奉養父母需要多少錢,第二層次的衡量則是:我配得上怎麼樣的伴侶——或反過來說是怎麼樣的人才配得上我——物質條件如學歷、工作、動產不動產自然不在話下;非物質而論,身體要健康是入選門檻、無不良嗜好是基本要求、有正常的價值觀是標準配備。走筆至此,相信很多讀者腦海裡逐漸浮現各種徵婚求偶的相親節目,或是網路上各種分數化的容貌身材評比,一個又一個青年男女,似乎成為一個又一個商品,帶著各項數值的資訊看板,供人揀選。
那麼,是什麼讓愛逐漸死去的?作者診斷當代社會,認為正是透明社會下被驅逐的「他者」。現在社會下的運作模式、各種高科技產品、快速的網路聯繫,無不讓「不知道」「不可能」「不能觸及」的範圍越來越小,直至被完全排除。早已脫逸於傳統的產品與勞務給付,資本主義更將一切事物都商品化,不只是自然景色被搭建成主題公園以求收費觀看,甚至是連時間、身分都躋身商品之列。打開手機 App,在頁面上點選,不消幾分鐘,我們就可以享受到美味的餐點,省去了出門、前往、排隊、返家的過程;我們花錢買的不是別人代買代送的服務,毋寧是別人的時間。為了避免獨自出遊感到孤寂、為了避免逢年過節被追問感情,我們央請他人充當旅伴、伴侶;他人在此不是與我們產生聯繫、形塑彼此主體完整的他者,毋寧僅是我們花錢來滿足自己的需求,用來填補自己的缺憾,連在此關係中所發生的性,都只剩下了色情 (porn),而不再有愛。〈能夠不能(Nicht-Können-Können)〉的標題似乎也呈現出作者在這個功績社會中的掙扎吶喊,亟欲保留的那一絲絲的人性,希望能夠癱瘓系統的運作而不再將他者於己等量以觀,如此方見他者之存在。
你們完全不像我的玫瑰。你們根本什麼都不是。沒人馴養過你們,你們也沒有馴養過任何人。你們就跟狐狸以前一樣,牠那時就跟其他千千萬萬的狐狸沒有兩樣,但我讓牠成為了我的朋友,牠現在就是世界上那唯一的狐狸。
——聖艾伯修里,《小王子》
愛欲、理性與他者形構了自我的獨特與定位
作者在本書的第二部分轉進了對政治和理論的反思。乍看之下,它們似乎與愛毫無關聯,畢竟前者應該要是理性的,而後者恰好是感性的最佳展現。〈愛欲的政治〉恰好道出了這二者之間的矛盾張力。
自從 17 世紀開始,政治逐漸與倫理道德脫鉤之後,政治轉變成為一門專業的治理技術,不為他者——不論是另一個更大的帝國,或是具超越性質的上帝——只為自己而存在。政治不再是某個特定的理念或價值觀的實踐,而是透過精準地控制人口數、人民行為與經濟數據來提昇國家競爭力,甚至是國家實力。政治不再是追隨某個具有特定魅力的領導者,國家也不再是特定人民精神 (Volksgeist) 的具體落實甚或是最高展現,毋寧落實於理性官僚機制的「機構國家 (Anstaltsstaat)」。隨著政治「科學化」「數字化」,政治也就「去價值化 (Entwertung)」,毫無立場可言,不問自由主義或是社會主義,不問資本主義或共產主義,只論如何成就 GDP 的提升、失業率的降低。國家充其量不過只是對一群定居在特定空間人們、擁有對其遂行意志的最高權力的統治機關。因此,作者指出,「現代政治非但沒有激情,也完全不見愛欲,早已退化成純粹的勞動。」尤有甚者,眾人於形成具有同一性之團體似乎失其必要,因而也無從必須形塑共同體之我們 (Wir),「一個共同的行動,亦即我們,是不可能存在的。」缺少了共同體,我們不知從何而來、不知往何處而去,也不從知道自己是誰。
資訊判別到最後,或許終究回歸價值觀的選取、立場的表明。理論之於資訊,宛如指南針之於大海航行,指出一條出路,引領著我們繼續航向遠方;又或像是 Kant 所言能夠統合雜多經驗的理性,進而使自然之萬千絢爛得以具有意義。理論的背後,則展現有愛。作者提醒了我們,理性與愛欲之間千絲萬縷的關係,可追溯至古希臘時代;Socrates 與人對談之獨特性,因其不另有目的,故而難以將之歸類為特定的立場派別,而正是思考本身,使人們不斷地去反思自己早已慣習的日常生活,「愛欲引領且誘惑思考,穿越無人涉足之境,穿越無處的他者」。
一如 Socrates 的對話過程需要二人才得以成行,需要彼此的相賴才能展開反思的對話,思考與愛欲因此相生相和,必須先有一個與我們平起平坐的他者——無法歸類、無從安置——我們才有愛,也才能夠思考,進而才得以提出理論以回應龐雜且變動無常的資訊,「若無愛欲,思考會失去活力,也失去騷動,只會變得反覆,成為單純的回應。」
本書的中文譯文評析
作為一本翻譯著作,為求閱讀和理解上的通順和流暢,語句和語意與原文有所出入,在所難免,而不致陷入外文句型安排於中文理解困難之窘境。縱使翻譯或有「歸化 (domesticating)」與「異化 (foreignizing)」策略的差別,而實踐上多採取二者並行,以求得讀者閱讀翻譯文本時,既能認識他國書寫之模式,又能引發閱讀上的共鳴;本書即是例證。
然而,韓炳哲擅長以文字之雙關諧音作為論述,若未能關照每個字詞的各種意義,難免有所遺漏而不解其意,大幅地提升了本書翻譯工作的門檻。本書翻譯已非常流暢,但仍有些許錯誤,已超過翻譯者本身的詮釋範圍,甚至造成閱讀上的理解困惑。在此僅提出一二,提供參考:
「我們會結束和平,會結束友情。友情是種完結,而愛是一種絕對完結。」
對照原文,應係 "Man schließt Frieden. Man schließt Freundschaft. Die Freundschaft ist ein Schluss. Die Liebe ist ein absoluter Schluss." 在此的 Schluss 固然可作完結來理解,對應於斯的動詞為 schließen 亦無疑義;然而,schließen 卻不只有結束、完結之意,更有締結的意思,特別是締結契約、友誼等。因此,本句譯為「我們會締結和平,會締結友情」應較為允當。
「資訊的高解析度,讓一切皆可明確定義。」
原文為:"Die informationelle High Definition lässt nichts undefiniert." 在此之 High Definition 應為高畫質,也就是我們所熟知影像的 HD;高解析則另有所指:High Resolution。
「『資訊密集的』的想像,能夠『理想化』他者。」
原文為:"So gibt es keine »informationsdichte« Einbildung, die nicht in der Lage wäre, den Anderen zu »idealisieren.«" 不只在形容詞中出現了重複的「的」,造成閱讀上的坎坷,也錯誤地理解了原文意義:「因此恐怕沒有不能理想化他者的資訊密集想像。」
※ 本文為出版社邀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