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絕命毒師》:大毒梟墜落的哲學意義 | 哲學新媒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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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命毒師》:大毒梟墜落的哲學意義

列維納斯對於存有論的批評
《絕命毒師》的故事的設定,蘊藏不少海德格的存有論的影子。作為海德格的對手的列維納斯,認為海德格的存有論雖然起初讓人體驗到自由,同時也能為傷害他人提供了正當性。若從列維納斯的角度解讀《絕命毒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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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絕命毒師》(Breaking Bad) 的 Walter,一直是家人同儕眼中的好好先生,但因患得癌症,毅然由高中化學老師走上製冰毒的路,為的只是減輕家人的財政負擔。Walter 製毒幾回後,也煥然一新:他剃掉老實人的髮型,以光頭示人,也將那使他看起來像個陽痿的八字鬚,改為充滿男子氣概的圓形鬍鬚。臉色不旦比起患病前更加紅潤,性欲也變得高漲。Walter 展現回春的勁道,正是死亡帶來意外的生命力的表現。

從一位弱弱書生蛻變成雄糾糾的大毒梟,Walter 演活了海德格「向死而在」的描述:當人意識到終有一死,便會對自己坦誠,嘗試從「常人」的掌控中奪回自己的生命。在海德格的死亡觀中,意識到死亡是一件引向自由的事,生命進入倒數的 Walter,已經變得 nothing to lose,只想大幹一場,一嘗前所未有的自主。這是個關於化學老師從被逼上梁山到親承「我喜歡製毒,因為這是我壇長的事」1的故事。

隨著 Walter 決心維護自己的毒品生意,他也逐步打破了自己的道德原則,毫不猶豫地剷除他視為障礙的對象。他最大的武器就是他那滿滿化學知識的腦袋,精通化學元素的他,總能信手拈來走出絕境的救命草。當他逢凶化吉的次數愈多,便愈篤信自己有扭轉厄運的能力。Walter 的自我中心,也釀成暴君的姿態出現,認定自己擁有決定別人生死的權力。

《絕命毒師》的故事的設定,蘊藏不少海德格的存有論的影子。作為海德格的對手的列維納斯,認為海德格的存有論雖然起初讓人體驗到自由,同時也能為傷害他人提供了正當性。若從列維納斯的角度解讀《絕命毒師》,這是一個存有先於倫理的故事,Walter 的墜落,有助我們認識列維納斯的哲學關懷。

海德格的存在論

Martin Heidegger, 1889 -1976
在海德格的哲學中,「我」是個不斷對事物的存在及其存在方式進行提問、理解、闡釋的存在者,又稱為「此在」。他認為,若沒有此在便不會有人問「甚麼是存在」的問題。發問者必先對存在有一定的了解才可以對存在進行提問,才能區分出當談到「存在」所談的究竟是「那個存在」、「甚麼是存在」,還是「如何存在」。事物的本質,總是與「我」對事物的理解綑綁在一起。

由於此在是會發問的,因而它與一般實體的物件不同。此在不是一個實在之物,而是存在方式的可能性,它是個為了存在而存在,也能生成自己的存在方式的存在體。在海德格的哲學中,我們會經常聽到「本真性」及「非本真性」的區分。當一個人處於一個本真狀態,他會顯露出死亡意識,然後從死亡的視點回望自身的過去,也就是我們常聽到「如果明天是你人生最後一天,回望現在這刻時,你會希望活出怎樣的人生」之類的說話。有了死亡意識,此在的生命才有意義可言,否則生命彷彿像沒有完結,沒有結束便無法完成對生命的描述。

具有本真性的自我會展現對自身的切身關注,走出日常處境的規範,作對自己誠實的決定。若一個人處在非本真的狀態,他的選擇會服膺於「常人」所想、所做的。海德格藉著這個區分指出兩種存在面向:人有時出於對自己誠實而做事,打開其存在方式的不同可能;有時人因按著別人的期望而做事,從自身的處境中看不到其他的可能性。《絕命毒師》的軸心就是圍繞在 Walter 如何從非本真,一步步走到本真的狀態的過程。

明晰性的惡

Walter 的壞往往是當他進入了計算的行動模式時展現出來,當他將理性的工具價值發揮到極致時,顯得他特別冷酷無情。

列維納斯認為理性總是與明晰性有關。每當我們有甚麼事情搞不懂時,就如進入了一間黑暗的房間,把事情弄懂猶如把黑暗照亮了,使之看見。他稱這為「理性之光」或「光的認識」2。「光」具有同一傾向,因為在明白的過程中,我們將具有差異的客體消融進自己的理解之中,成功將這道阻力磨平,使事物能夠以清晰面貌展露在眼前,成為可被「我」所把捉的對象。這點在 Walter 精通化學的設定上反映出來。化學是一種理解,製毒是一種計算,元素之間的配搭及份量必須恰到好處及準確無誤。Walter 熱愛的不是冰毒,而是主宰冰毒品質的純度。純度愈高,便愈能展示他在化學上的淵博。懂得操縱化學元素也使他彷如擁有煉金術的本領,總在生死關頭逃出生天。

精通化學的設定進一步衍生出他計算的特質,使得他面臨生命威脅時,都總能扭轉敗局。

當 Walter 與炸雞店老闆 Gustavo 合作後,終於安穩下來,不用再到處冒險與其他頭目談判。作為販毒商人的 Gustavo,十分賞識 Walter 的才華,Walter 也認為 Gustavo 與一般吸毒的黑市商人不同,他行事作風務實謹慎,處事公正,只以投資的角度對待毒品,但自己卻從不吸毒,與一位正直商人沒有兩樣。

Walter 對於與誰合作十分要求,那是他與黑道劃清界線的方式:即便他製毒,私底下仍是個好人。正當兩人的關係看似細水長流,Walter 卻發現 Gustavo 利用小孩販毒,這下挑動了他的神經,決意與 Gustavo 決裂。兩人鬥法之間,Gustavo 雖佔盡上風,但算漏了狗急跳牆的 Walter 會跑去與自己的仇人合作,Walter 僅憑這丁點的優勢笑到最後。

剷除了 Gustavo 後,Walter 的野心也蓋過了他的良心。像 Gustavo 那麼難搞的對手也能搞定,開始走火入魔,認為所有事情都盡在自己的掌控之中。早在兩人的鬥法過程中,Walter 再次展示他計算的一面:Gustavo 一方面想將 Walter 除掉,另一方面卻有業務上的後顧之憂,在生產上不得不依賴 Walter 的知識,否則血本無歸。為了免卻對他的依賴,Gustavo 盤算著找 Walter 的助手/夥伴J esses 取而代之,於是便單方面策反 Jesse。為了挽回劣勢,Walter 做了自己一向卑視的行為 —— 為了挽回 Jesse 的心,他對 Jesse 女友的小孩下毒,誤導他認為 Gustavo 故技重施。

理性之惡的源頭

若要說出理性的惡的源頭,恐怕就是理性將他者同一化的傾向。過往哲學家對於人之為人的思考,總是透過認知、理解層面來進行。當我們對人進行定義時就是朝著明晰的目標進發,因為定義就是將特殊 (particular) 化成通則的行為。在這個轉換過程中,理性只強調事物的共同點,這樣事物間便有了一個內在關係,使得連貫的整體出現。

比方說,笛卡兒康德帕斯卡等哲學家認為,人之為人在於其運用理性的能力。「我」與他人的共生關係便是來自大家都是理性主體,康德更視理性作為尊嚴的來源,基於這點發展出一套倫理學說。界定理性作為人的核心後,眾人便通過理性的特徵,建立了內在關係,構成了一個以理性主體為主的整體。但這樣卻衍生一個問題:如果不符合這個條件的話,是否就不是人呢?瘋癲、植物人等都失去運用理性的能力,那麼他們還算不算人呢?分類之所以可能那是基於差異的存在,列維納斯認為同一的問題在於,它以否定差異的前提下來建構一個整體,對於不能被理性同化的部分只能夠排斥。同一的思維也能從海德格的存有論中的本真狀態中體現出來。

當海德格區分出本真及非本真狀態時,已經間接對「我」與他人進行優次之分。在本真狀態的存在圖示中,「我」對死亡的思考總是比對他人的思考來得優先,死亡意識為「我」的生命打開了一個有別於日常、平庸的視域的同時,死亡的出現便足以使我的存在完整。若然與他人有甚麼關係,都是在非本真的狀態中體現出來。在本真狀態中,「我」只看到自身的死亡,卻看不見他人的存在3,如此一來本真狀態以整體/同一的姿態排斥他人的存在。因此他人在海德格的存在圖示中總是次要的。

在《絕命毒師》中,Walter 因其大限已到,打著為家人的名義去製毒,第一次也許是為家人,但自從在製毒中體驗到知性上的激活,人生上的自主後,便開始變得欲罷不能。其後他的妻子 Skyler 因 Walter 賺到錢逼著妥協,替 Walter 打理生意的同時,也要學著接受 Walter 所製造出的瘋狂。

對於海德格來說,存在總是離不開存在者對存在的理解。恰是因為此在的提問、解釋下,才可以通向存在的真理。若世間的人、事、物的存在,都只約化為一種「我」的理解,那麼當「我」拒絕承認對方的存在時,便會出現「對方形同不存在」的後果,並且為傷害他人提供了正當性。列維納斯認為,這種想法可藉著海德格對支持納粹黨的政治傾向中反映出來,納粹政權對尤太人的屠殺,恰是來自他們以排他的傾向來理解尤太人的存在。

隨著 Walter 對當下的理解改變,他的倫理界線也愈放愈低。在 Gustavo 死後,編劇同樣安排殺小孩的情節發生,但這次 Walter 不見得再有意見了。在一次偷取製毒材料的行動中,有一位少年目擊整個過程,Walter 的手下卻毫不猶豫將那少年槍斃,Jesse 認為這樣的做法極為不妥,但 Walter 只表示實屬不幸。Jesse 原是帶 Walter 入行的人,最後卻因為不斷有無辜的人犧牲而備受良心責罵,欲中斷與 Walt 的夥伴關係之際,一向視 Jesse 為子姪的 Walter 見他決心與自己對著幹,對 Jesse 動了殺機。

他者哲學的關懷

Emmanuel Levinas, 1906–1995
Walter 的轉變,為列維納斯的批評提供了一個範例。列維納斯認為海德格的哲學的瑕疵在於,在他的存在圖式中,他人的地位總是比「我的死亡」次要,他人如何走出「我」的理解的專橫,成為了他者哲學的哲學關懷。當海德格認為通向存在源自一種領悟,標示著「萬物皆內在於我」,列維納斯則強調「他人皆外在於我」,他人的先在性使「他」不能像一般的物來把握,來約束「我」的獨大。要證明這點,列維納斯從二戰中當兵時的實際經驗出發。

親歷過戰場殘酷的列維納斯清楚知道,「我的死亡」並不充滿男子氣概。戰場就是由他人的先在性構成的場域4。置身在戰場後,你的生死便由不得自己控制,你之所以自由只是因為你還未被敵方士兵捉到。當被捉到時,就只能聽任對方的發落。換句話說,你的自由只是被延遲了,對方才是你的自由來源。列維納斯從戰爭的生死之間,找到他人具有先在性的理據,即是外在於「我」的理解。他以「臉龐」的概念,來說明這種人的「外部性」(exteriority),如何延伸出人的不可約化性。

前文提到,「光」意味著透過認識事物來達成明晰性,意味著可被我吸收、消化、完全掌握。物也許可這樣被「我」所掌控,但人可以這樣嗎?從現實的經驗來說,即使敵方的長官口頭說放你一馬,但你能確定他不會趁你快要跑離他的視線時,突然在你身後打一槍,視之為一種娛樂嗎?說一套做一套的例子,點出了「臉龐」的外部性:「我」能看見對方的面容,因為「他」並不內在於「我」,而是外在於「我」。對方的心思、盤算、喜怒哀樂、欲求都埋藏在他的臉容之下。同時,「臉龐」也傳遞了一種看得見卻看不透的距離。在「他」與「我」的共同出現時,即使「我」能看見對方的面容,由於對方的心思都埋藏在他的臉容之下,對方卻不具備如物那樣的明晰性,「我」頂多只能憑著對方的外部去猜測對方的心意,無法像物一樣去把捉對方。這個距離標示著「他」總有不為我所認知的面向,也就是人的不可約化性。

結語

Walter 的墜落,來自「萬物皆內在於我」的專橫,一方面他精通化學的設定,發展出他對事情的發展總懷有掌控的一面,這是明晰性的展現;另一方面,他大限已到促使他將自己的私欲放大。從列維納斯的角度看,Walter 完美演譯出海德格的存有論的問題:一味強調「我」,而忽略了他人的地位,随意擺佈身邊的人,為傷害別人提供正當性。

Walter 的例子只是冰山一角,「我」不一定以個體的面貌呈現,也可以群體的形式出現。民族國家便是藉著構想,建立出以共同體自居的「我」來,也是促使列維納斯對支持納粹的海德格作出批判的原因。列維納斯認為,人與人之間若想和平共處,便有必要在存在圖示上,給予他者一個地位,「我」才不可為所欲為。這成為了他的他者哲學的起點。要達成這點,便要先為光可照亮的範圍進行𨤳清,看到人不可約化的特性,藉此約束「我」的理解的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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