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哲學】去你的斜槓人生! | 哲學新媒體
泛哲學

去你的斜槓人生!

《倦怠社會》中現代人的自我剝削
斜槓青年」(Multiple careers) 一詞最近幾年大為流行,並且受到許多外界關注與討論。尤其是當時身為大學生的我,處處能聽到它被同學廣泛地使用,並且被視為一種具有正面價值的追求目標。...

您在這裡

難度:
1

我是斜槓青年,我驕傲?

《不能只打一份工:多重壓力下的職場求生術》英文書封
「斜槓青年」 (Multiple careers) 一詞最近幾年大為流行,並且受到許多外界關注與討論。尤其是當時身為大學生的我,處處能聽到它被同學廣泛地使用,並且被視為一種具有正面價值的追求目標。「斜槓」的概念源自作家 Marci Alboher 馬奇·艾波赫的暢銷書《One Person/ Multiple Careers》《不能只打一份工︰多重壓力下的職場求生術》。1現代社會,我們處處可以聽到有人早上當工程師、晚上為健身教練,或是兼職部落格寫手與餐廳廚師等。通常以斜槓人生自豪的人,認為工作本不該拘泥一職,因為一個人應具備多重面向。多元發展人生職涯,並且結合興趣與熱忱,生命才能過得更有意義。

即便如此,我認為斜槓相關概念是令現代人焦慮和沮喪的源頭之一。它過度強調追求工作/工時自由、致力於尋找生命熱忱等正面價值,實際上我們卻被另一種自我加諸的價值所綑綁。我將運用韓裔德國哲學家韓炳哲 (Byung-Chul Han) 對於現代社會的批判觀點出發,說明為什麼我認為這樣重視「斜槓」人生的社會態度,卻可能是造成現代人自我剝削,甚至淪為自我奴隸,並且是促發許多心理疾病的潛在因子。

斜槓到底在夯什麼?從勞動的演變談起

相較於幾世紀以前,現代社會「勞工」的面貌已改變許多。大量標準化生產的福特主義 (Fordism) 式的工作,已經逐漸被其他形式的工作所取代。隨著時代的發展,越來越多人想要擺脫朝九晚五的工作型態,他們漸漸重視有彈性的工作環境與時間,為的是脫離制式化的勞動規則。

2019 年五月,富比士雜誌研究指出:有 92% 的千禧世代(指 1980 - 1990 年代出生者)將工作彈性視為篩選工作的首要條件。同篇文章也強調,企業必須正視這種趨勢,並因應它改變工作模式,使企業能夠更吸引人。除了對工作彈性更高的要求之外,愈來愈多人也希望追求多元、自由的生活型態,不喜歡被制式化的工作規則或時間所綑綁。

斜槓生活意味著一個人不一定要守著同一個領域的工作,並且鼓勵多方嘗試不同事物,尋找自己的熱忱並發展無限潛能。不管是短期內轉職多次、跨入不同領域,或是同一時間內兼任許多不同的職務、發展多項才藝等,都能歸為此類。除此之外,這種生活型態的追求不僅止於工作的範疇。發展多元才能、積極拓廣人脈,也屬於斜槓生活蘊含的精神。

社會勞動觀念的演變使愈來愈多人追尋「斜槓」的生活模式。有別於傳統求溫飽、穩定性的工作,斜槓族追求「多元」、「自由」,與「彈性」的生活,又有什麼不好?

功績社會與自我追求──我的心很累

二十一世紀已經不屬於規訓社會,而是功績社會。而且,這些人已經不再是『服從』的主體,而是『成就』的主體。他們就是開創自己的企業家。2

《倦怠社會》書封
韓炳哲在《倦怠社會》(The Burnout Society) 一書中指出,過去傅柯所提出的,不管是規訓權力,或是生命權力,都漸漸地被功績社會加諸於現代人的權力所取代。功績社會蘊含的一切都是正面的——我們已經從以往的「你應該/不應該」做什麼,轉變成「你能夠」做什麼。就像眾所皆知的 Adidas 名言一樣: Nothing is impossible. 沒有什麼事情是你做不到的!你可以三十歲創業有成,同時當四個小孩的媽。你可以充滿創造力,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從事政治又當企業主管,有什麼不行?

韓炳哲指出,這樣從「應該」到「能夠」的態度上轉變,遠比過往我們熟知的規訓式更加有力,對於資本社會的生產貢獻也更有效率。上述這些看似能夠賦予人類無限的自由和能力,實質上卻讓各個人淪為自己的奴隸。這是一個追求自我實現的社會。套用黑格爾的主奴辯證來看的話,我們既是自己的主人,也是剝削自我的奴隸。以馬克思的角度出發,已經不會存在階級鬥爭,因為剝削我們的人正是自己。現代人積極投入生產的現象,也不再能用「異化」理論來解釋3。又或以傅柯透過邊沁環形監獄概念的權力分析來看,我們既是囚犯也是警衛,已經不需借助高塔中的外在監視者,人人就足以規訓自我4

今日的勞動者,誰還只有一個工作?
追求斜槓人生所蘊含的生活態度不也是如此?《斜槓青年》書中強調我們必須有效經營自我品牌,並且努力拓建人脈。不管是轉變職涯發展,或是同時兼任許多職位,我們不只要先涉獵廣泛的知識,還要能夠專精於某個領域,成為全方位的人。

現代社會越來越多人擁抱彈性的工作時間、工作環境,或是藉由接觸多重領域或承擔多項工作做為追求的生活型態。許多人不排斥以較低的薪資換取遠距工作的機會,或是喜歡以約聘或是自由業的方式工作,以獲得較多生活上的彈性。以實驗結果來看,這樣的社會氛圍確實增進人們的生產力。同樣為富比士雜誌的研究文章  Why A Flexible Worker Is A Happy And Productive Worker 指出,相較於朝九晚五、沒有工作彈性的員工而言,給予工作彈性會讓員工更有效率,而且總工作時間也越長。

舉個切身的例子:武漢肺炎疫情嚴重期間,我任職的公司也請員工在家上班。屆時,我更感受到「你還能夠做什麼」的威力。因為當工作已完成,永遠都有無止盡「還能夠做」的事情。尤其是在家上班,使得工作時間與環境的界線都模糊了。自由選擇工作分配與時間的彈性,導致自己不知不覺地多工作好幾個小時。

我相信同處於現代生活的人,或多或少都受到「你可以做任何事」的正面聲音所影響,而其層面不僅侷限於工作。我們還過度積極地玩樂,並在社群媒體展現自我,像創業家一樣經營「自我品牌」,無時無刻不處於過度活躍 (hyperactive) 的狀態。

每天過著這樣的生活,常令人不禁感嘆:「心很累」。對韓炳哲來說,這就是現代人倦怠的來源。

追求自我實現的同時,我們犧牲了什麼?

從病理學的角度來看,二十一世紀初期不是由細菌或病毒所掌控,而是由神經所決定的。抑鬱症、注意力缺陷多動障礙(ADHD)、邊緣性人格障礙(BPD)和倦怠症候群等神經系統相關疾病成為二十一世紀初病理學的標誌。它們不會感染,而是梗塞。它們並非來自於負面的外在免疫,而是來自過多的正向力。因此,任何抵擋外在因子的科技和技術都無法對症下藥。5

過度強調正向力、自我實現與生產的社會,是現代人抑鬱倦怠的重要一環。在「沒有什麼不可能」的社會下,我們「可以做任何事」的自由感覺僅為虛幻。這虛幻的自由正是使現代人相較於傳統外在權力施壓下,更能夠有效率達成自我剝削的原因。我們或許可以從逐年升高的自殺率,檢視並重新思考充滿正向的現代社會對人的影響。

逃脫自我剝削循環的可能解方

我們該如何逃出自我剝削的牢籠?如何拒絕接受凡是「沒有什麼不能做的事」的生活態度?

針對這個問題,韓炳哲並沒有提出解答,而僅是指出上述現代社會的現象。他也在文章 ¿Por qué hoy no es posible la revolución? (為什麼革命不再可能?)指出,倦怠感和革命本身是衝突的——我們基本上不能擺脫自己樂於施加於自己的權力。

休閒娛樂,對生命來說也許跟工作一樣重要
哲學家羅素對於工作與休閒的看法具有啟發性,卻仍有其限制。在他 1932 年的文章 In Praise of Idleness 中,強調人們高估了工作的價值,並且認為人的休閒時間應該更被重視。事實上,透過計算,可以知道當時平均一個人只要每周工作 20 個小時,就足以維持社會的生產與正常運作。在現代自動化普及、人口增長率趨緩的時代,我們每天需工作的時數理應減少。事實卻告訴我們並非如此。因為,社會永遠會製造新的消費需求、需要新的生產力。只要社會持續崇尚工作的美德,或是鼓勵人人發展自我、追求多才多藝的斜槓生活,倦怠社會的現象就會持續對現代人造成負面的心理影響。6

然而,要改變這個社會氛圍下對勞動和生產的態度,似乎沒有那麼容易。最近很紅的「我就爛」迷因圖,看似透過表露自己很爛、什麼都不好,藉以抵抗功績社會下的自我要求。不過,它真的就能視為反抗這樣社會的舉止嗎?或許,它隱含著更多等著被肯定,或是因為自己覺得能力不足達到功績社會的要求而產生的抗議聲。若是如此,這樣的反抗實質上是強化了功績社會中對自己的期待,而非削弱。

斯洛維尼亞哲學家齊澤克常常援用赫曼·梅爾維爾 (Herman Melville) 的短篇小說《Bartleby, the Scrivener》中的主角 Bartleby 的態度,提出一種面對資本社會的回應,我認為用於抵抗倦怠社會所鞏固的體制也十分合適。

Bartleby 的例行工作是抄寫法律文件。起初,他做得非常好,工作有效率品質也高。但是當某一天,他的老闆要求他修改某份文件時,他只回答 I would prefer not to. (我寧願不要。)

齊澤克來說, I would prefer not to 這種什麼都不做的態度遠比「我就爛!」的反對的態度還要能夠震盪原本的體制。他在書中《論暴力》寫道:

有時什麼都不做就是最暴力的行為。7

或許,在面對過度活躍、充斥著正向力,大家都追求自我實現與生產力的社會時,我們也可以說一句 "I would prefer not to."

  • 1. 斜槓取自英文的「/」符號,節錄維基百科的詮釋:斜槓青年,亦作 Slash 族、彈性就業青年或斜槓族,指一種工作態度,具體意指年輕人不再滿足於專一職業的工作模式,而選擇有多重職業及身份的生活。
  • 2. "Twenty-first-century society is no longer a disciplinary society, but rather an achievement society. Also, its inhabitants are no longer obedience-subjects” but “achievement-subjects.” They are entrepreneurs of themselves". Han, B., & Butler, E. (2015). The burnout society.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p.8. 此處譯文為作者自譯,下同。本書之中文版請參考 Citekey 81201 not found
  • 3. 最常見的概念為資本主義社會中人類透過勞動生產與其「類本質」 (Gattungswesen) 的異化——勞工漸漸與自己生產的結果、自我,或是與他人失去連結。
  • 4. 哲學家邊沁提出環形監獄,作為有效管理囚犯的建築設計。傅柯之後用它來比喻現代規訓式的社會。
  • 5. "From a pathological standpoint, the incipient twenty-first century is determined neither by bacteria nor by viruses, but by neurons. Neurological illnesses such as depression, attention deficit hyperactivity disorder (ADHD), borderline personality disorder (BPD), and burnout syndrome mark the landscape of pathology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They are not infections, but infarctions; they do not follow from the negativity of what is immunologically foreign, but from an excess of positivity. Therefore, they elude all technologies and techniques that seek to combat what is alien." , Han, B., & Butler, E. (2015). The burnout society.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p. 1.
  • 6. Russell, B. (1958). In praise of idleness: And other essays. London: G. Allen & Unwin.
  • 7. "Sometimes doing nothing is the most violent thing to do", Žižek, S. (2008). Violence: Six sideways reflections. New York: Picador, p. 217.
台大工管系畢業,現居美國從事資料分析。沒有哲學背景,但對哲學情有獨鍾。喜愛辯論和嘗試新事物。    ... 更多
訂閱會員推薦
推薦
0 人投票。
訂閱哲學新媒體,支持作者持續創作、打造長長久久的哲普推廣與哲學教育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