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斜槓青年,我驕傲?
即便如此,我認為斜槓相關概念是令現代人焦慮和沮喪的源頭之一。它過度強調追求工作/工時自由、致力於尋找生命熱忱等正面價值,實際上我們卻被另一種自我加諸的價值所綑綁。我將運用韓裔德國哲學家韓炳哲 (Byung-Chul Han) 對於現代社會的批判觀點出發,說明為什麼我認為這樣重視「斜槓」人生的社會態度,卻可能是造成現代人自我剝削,甚至淪為自我奴隸,並且是促發許多心理疾病的潛在因子。
斜槓到底在夯什麼?從勞動的演變談起
相較於幾世紀以前,現代社會「勞工」的面貌已改變許多。大量標準化生產的福特主義 (Fordism) 式的工作,已經逐漸被其他形式的工作所取代。隨著時代的發展,越來越多人想要擺脫朝九晚五的工作型態,他們漸漸重視有彈性的工作環境與時間,為的是脫離制式化的勞動規則。
2019 年五月,富比士雜誌研究指出:有 92% 的千禧世代(指 1980 - 1990 年代出生者)將工作彈性視為篩選工作的首要條件。同篇文章也強調,企業必須正視這種趨勢,並因應它改變工作模式,使企業能夠更吸引人。除了對工作彈性更高的要求之外,愈來愈多人也希望追求多元、自由的生活型態,不喜歡被制式化的工作規則或時間所綑綁。
斜槓生活意味著一個人不一定要守著同一個領域的工作,並且鼓勵多方嘗試不同事物,尋找自己的熱忱並發展無限潛能。不管是短期內轉職多次、跨入不同領域,或是同一時間內兼任許多不同的職務、發展多項才藝等,都能歸為此類。除此之外,這種生活型態的追求不僅止於工作的範疇。發展多元才能、積極拓廣人脈,也屬於斜槓生活蘊含的精神。
社會勞動觀念的演變使愈來愈多人追尋「斜槓」的生活模式。有別於傳統求溫飽、穩定性的工作,斜槓族追求「多元」、「自由」,與「彈性」的生活,又有什麼不好?
功績社會與自我追求──我的心很累
二十一世紀已經不屬於規訓社會,而是功績社會。而且,這些人已經不再是『服從』的主體,而是『成就』的主體。他們就是開創自己的企業家。
韓炳哲指出,這樣從「應該」到「能夠」的態度上轉變,遠比過往我們熟知的規訓式更加有力,對於資本社會的生產貢獻也更有效率。上述這些看似能夠賦予人類無限的自由和能力,實質上卻讓各個人淪為自己的奴隸。這是一個追求自我實現的社會。套用黑格爾的主奴辯證來看的話,我們既是自己的主人,也是剝削自我的奴隸。以馬克思的角度出發,已經不會存在階級鬥爭,因為剝削我們的人正是自己。現代人積極投入生產的現象,也不再能用「異化」理論來解釋。又或以傅柯透過邊沁的環形監獄概念的權力分析來看,我們既是囚犯也是警衛,已經不需借助高塔中的外在監視者,人人就足以規訓自我。
現代社會越來越多人擁抱彈性的工作時間、工作環境,或是藉由接觸多重領域或承擔多項工作做為追求的生活型態。許多人不排斥以較低的薪資換取遠距工作的機會,或是喜歡以約聘或是自由業的方式工作,以獲得較多生活上的彈性。以實驗結果來看,這樣的社會氛圍確實增進人們的生產力。同樣為富比士雜誌的研究文章 Why A Flexible Worker Is A Happy And Productive Worker 指出,相較於朝九晚五、沒有工作彈性的員工而言,給予工作彈性會讓員工更有效率,而且總工作時間也越長。
舉個切身的例子:武漢肺炎疫情嚴重期間,我任職的公司也請員工在家上班。屆時,我更感受到「你還能夠做什麼」的威力。因為當工作已完成,永遠都有無止盡「還能夠做」的事情。尤其是在家上班,使得工作時間與環境的界線都模糊了。自由選擇工作分配與時間的彈性,導致自己不知不覺地多工作好幾個小時。
我相信同處於現代生活的人,或多或少都受到「你可以做任何事」的正面聲音所影響,而其層面不僅侷限於工作。我們還過度積極地玩樂,並在社群媒體展現自我,像創業家一樣經營「自我品牌」,無時無刻不處於過度活躍 (hyperactive) 的狀態。
每天過著這樣的生活,常令人不禁感嘆:「心很累」。對韓炳哲來說,這就是現代人倦怠的來源。
追求自我實現的同時,我們犧牲了什麼?
從病理學的角度來看,二十一世紀初期不是由細菌或病毒所掌控,而是由神經所決定的。抑鬱症、注意力缺陷多動障礙(ADHD)、邊緣性人格障礙(BPD)和倦怠症候群等神經系統相關疾病成為二十一世紀初病理學的標誌。它們不會感染,而是梗塞。它們並非來自於負面的外在免疫,而是來自過多的正向力。因此,任何抵擋外在因子的科技和技術都無法對症下藥。
過度強調正向力、自我實現與生產的社會,是現代人抑鬱倦怠的重要一環。在「沒有什麼不可能」的社會下,我們「可以做任何事」的自由感覺僅為虛幻。這虛幻的自由正是使現代人相較於傳統外在權力施壓下,更能夠有效率達成自我剝削的原因。我們或許可以從逐年升高的自殺率,檢視並重新思考充滿正向的現代社會對人的影響。
逃脫自我剝削循環的可能解方
我們該如何逃出自我剝削的牢籠?如何拒絕接受凡是「沒有什麼不能做的事」的生活態度?
針對這個問題,韓炳哲並沒有提出解答,而僅是指出上述現代社會的現象。他也在文章 ¿Por qué hoy no es posible la revolución? (為什麼革命不再可能?)指出,倦怠感和革命本身是衝突的——我們基本上不能擺脫自己樂於施加於自己的權力。
然而,要改變這個社會氛圍下對勞動和生產的態度,似乎沒有那麼容易。最近很紅的「我就爛」迷因圖,看似透過表露自己很爛、什麼都不好,藉以抵抗功績社會下的自我要求。不過,它真的就能視為反抗這樣社會的舉止嗎?或許,它隱含著更多等著被肯定,或是因為自己覺得能力不足達到功績社會的要求而產生的抗議聲。若是如此,這樣的反抗實質上是強化了功績社會中對自己的期待,而非削弱。
斯洛維尼亞哲學家齊澤克常常援用赫曼·梅爾維爾 (Herman Melville) 的短篇小說《Bartleby, the Scrivener》中的主角 Bartleby 的態度,提出一種面對資本社會的回應,我認為用於抵抗倦怠社會所鞏固的體制也十分合適。
Bartleby 的例行工作是抄寫法律文件。起初,他做得非常好,工作有效率品質也高。但是當某一天,他的老闆要求他修改某份文件時,他只回答 I would prefer not to. (我寧願不要。)
對齊澤克來說, I would prefer not to 這種什麼都不做的態度遠比「我就爛!」的反對的態度還要能夠震盪原本的體制。他在書中《論暴力》寫道:
有時什麼都不做就是最暴力的行為。
或許,在面對過度活躍、充斥著正向力,大家都追求自我實現與生產力的社會時,我們也可以說一句 "I would prefer not t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