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型冠狀病毒肆虐全球,傳媒除了報導各國的確診數字外,大眾也關心政客們會否趁疫情散播陰謀論。4月8日,世界衛生組織總幹事譚德塞 (Tedros Adhanom) 公開指控台灣種族歧視,卻沒有實質證據,中共亦批評台灣民進黨肆意進行政治操弄,持續炒作疫情,意圖「以疫謀獨」。與此同時,美國福斯新聞台(Fox News,港譯:霍士新聞台)引述消息透露,中共利用病毒來展示其科學技術更勝美國,更有評論認為,各國的抗疫工作,實際上在脫離經濟上對中共的依賴。抗疫期間,各國各個組織針鋒相對互指種族歧視,但整個防疫過程當中,最為種族歧視的真的是這些言論嗎?
操弄權術?先從治理術說起
如賴怡禎「COVID-19下現代國家權力的樣貌」一文提及到,是次疫情的確顯示到現代國家權力的施展,在此不用重述。抗疫工作,還是政治操控?或許我們可以從傅柯 (Michel Foucault) 如何界定管治說起。
在1978年於法蘭西學院 (Collège de France) 的一篇演講中,傅柯指出,由古代歐洲的文獻可見,不論是天主教還是基督新教的訓誨,統治階層不斷思考,怎樣管治領土,其主題也離不開治理 (government) 。如何管理自己,如何被統治,如何管理他人,如何令人民接受被統治,及如何成為最佳的統治者,在紛亂的世代裡,怎樣鞏固自己的權力,令政權可以長治久安,馬基維利 (Niccolò Machiavelli) 的《君王論》 (The Prince) 就是其中一個例子。
過去的社會是透過極權來產生震懾作用,目的是讓人民懼怕統治者,但殘酷的手段往往適得其反,反而更會產生一連串的革命、叛亂活動,或被鄰國吞併,威脅著統治階層,甚至加速政權滅亡,就像十六世紀時義大利的分裂狀態一樣。傅柯並不像政治哲學家或政治科學家,為民主國家下定義,準確一點說,他更關心如何管治 (how to govern) 或治國之道 (statecraft) 。
因此,傅柯提出了治理術 (governmentality) 這概念,與我們今天講的操弄權術頗有關聯。治理術泛指由制度、程序、分析、思考、計算、策略所形成的集合體,這集合體針對的是領土內充滿不確定性的人口,包括軍事機構、醫療系統、學校、監獄、不同的社會政策等。國家的權力有了新的面貌,它不再是赤裸地以嚴刑峻法展現出來(如法國大革命時使用斷頭台、中國古代斬首示眾),權術更要透過一些柔軟的手段,管治方法不能一味壓迫,更需要人民認同。
如用「治理術」解讀肺炎後各國領袖的回應,一些陰謀論便可能有些參考價值。例如,早前,有人猜測,是中共故意釋放病毒,為了減少人口,把一眾無法管理的低端人口剷除。美國總統川普 (Donald Trump) 使用「中國肺炎」 (Chinese virus) 及考慮是否暫停對世衛提供資金等,的確有可能為了選舉鋪路,引發反中共情緒以爭取民眾支持。台灣政客也可能透過其抗疫的出色表現,來爭取國際社會支持,增加與世衛談判的籌碼。同時,中共也發動輿論,指控美國輸入病毒,也可能是深知政權面臨重大威脅,甚至可能已苟延殘喘,故此需要在緊急關頭轉移視線,煽動排外情緒。我們的確無法深入領袖們的腦袋裡,查證他們是否透過疫症玩弄權術,但按傅柯的理解,各國的抗疫工作及論述的確有治理術的效果。
權力控制的關鍵:人口
那我們是否把所有政府推行的政策及措施也視為陰謀及權術的玩弄?在「必須保衛社會」 (Society Must Be Defended) 的演講中,傅柯提及到,傳染病、人口、統計、管治,是密不可分的。自中世紀以來,當執政者感覺到社會上人口充斥著不確定性時,人口同時成為政治、科學及權力的問題時,這就是「生命政治」 (biopolitics) 的開始。例如,一個國家發生了嚴重災害,如傳染病爆發導致大量人口死亡時,或有不少難民湧入領土範圍內,這些是無法預計的偶然事件,但卻需要科學或其他理性工具(technology)去介入時,以控制人口及領土安全。
面對危機時,便有必要啟動國家機器,嘗試推行不同的政策或改革去控制好人口及社會秩序,好讓政權能夠繼續生存,同時,也突顯了中央集權的一面。因此,人口普查及統計學便十分重要。透過人口普查,政府可以掌握數據,例如出生率、死亡率等,來推行它的經濟計劃、生育政策及社會政策。
在十八世紀末,傅柯提及到,歐洲的政權不只是擔心傳染病,統治者還擔心地方性流行病 (endemics) (也即風土病)。這些疾病流行於既有群體中,卻又難於根治清除,令生產下降,勞動人口減少,而醫治的成本卻又十分高昂,流行性感冒就是一個好例子。
然而,這是否意味著國家權力的施展,必然等同於控制人民及剝奪人民自由?傅柯未有這麼快就下結論。正因為傳染病的存在,對經濟構成威脅,歐洲的統治者開始明白公共醫療衛生系統的重要性,教導民眾衛生意識的重要,而同時,醫學研究及統計學知識也慢慢成形及展開突破。公共衛生及醫療系統與統治是密不可分的,例如,當法國殖民統治越南時,也積極參與了建設殖民地的衛生系統,例如,當年著名的法國微生物學家把斯德 (Louis Pasteur) 派出卡密特 (Albert Calmette) 、耶爾森 (Alexandre Yersin) 等醫生到越南,到當地研究疾病。越共上台後,仍保留巴期德街 (Rue Pasteur) 、耶爾森大學 (Yersin University) 等名稱。但同時,要建立一個健全的醫療系統,費用十分高昂,因此,不論是歐洲社會還是在殖民地,政府也鼓勵慈善團體興辦醫院,也開始有了醫療保險、儲蓄、建立社會安全網等,務求利用最理性的方法,預防疾病,並且不會動搖著政權管治。
「生命政治」與「生命控制」的界限何在?
權力為了治理而發展出來的各種預防、檢測、保險系統,看起來遊走在保護與監控之間。那麼,什麼時候我們需要緊張權力是否跨過治理的界限?何時我們需要防範公權力的擴張,令「生命政治」變成一種威脅?傅柯認為,當人類能用科技及政治去操作生命,複製生命,從而創造了一怪物,到最後,甚至創造出無法被控制的病毒,對全人類帶來毀滅性的情況時,這就是我們需要警覺的地方。然而,令人擔心的是,這種權力擴張,往往是在人民默許之下逐漸發生的。
傅柯舉了納粹德國的種族主義作為例子說明「生命政治」的擴張。什麼是種族主義?傅柯認為,種族主義是一種權力控制下作出區分的方式,它區分了什麼是必須生存,什麼是必須死亡。種族主義有兩種功能,第一,種族主義將人口中存在的群體分開出來,例如猶太人,製造他所說的生物學上的休止(caesura)。另一個功能,與戰爭有關,即是令人口更健康、更純正。傅柯認為,納粹德國社會就是蘊藏著規訓權力及生命權力,對生命、繁殖、遺傳、疾病及意外,進行控制。
納粹德國曾經有不少優生學 (eugenics) 科學家,研究日耳曼民族的起源,甚至派遣研究團隊往西藏考察,希望透過醫學研究,使用非自然或人為手段,改進國民遺傳基因。阿岡本 (Giorgio Agamben) 在《神聖之人》 (Homo Sacer) 中提到,納粹德國的優生策略,並非單純地旨在維持種族優越或創造更強大的種族,而恰好是生命政治的展現。國家軍隊對外面對戰爭,警察對內維持秩序。警察不再是王權壓制人民的手段,乃是維護國家福祉的方式。
納粹德國認為,國內有了戰爭,來犯者不是他國軍隊,而是潛藏在人口中的「疫病」,故此,公共衛生必須面對來自四面八方的人民所組成的參差不齊,包括了透過立法,容許強制絶育,以免遺傳病蔓延,禁止他們通婚。只要出生的嬰兒是有殘缺,或以所謂的科學定義說某些族群不屬優秀品種,便可以格殺物論,美其名是控制疾病,但實際上這就是生命政治考量下的國家治理,也是種族主義的運作。
現代理性背後的野蠻
細心閱讀傅柯的說法,其實更準確地描述極權國家底下,規訓社會與操控社會的結合,正如當年納粹德國一樣,既有嚴刑峻法(如集中營),也有科學理性的存在。今天,我們當然覺得優生學的主張、大屠殺等種族主義恐怖行為是違反常理、是野蠻、非理性、文明倒退。但其實,不論是優生學、集中營,也有高舉理性的現代社會所支撐。
波蘭裔英國社會學家齊格蒙.鮑曼 (Zygmunt Bauman) 在《現代性與大屠殺》 (Modernity and the Holocaust) 一書認為,大屠殺並非德意志民族的反常行為,從極端的理性走向極端的野蠻,背後有著不少現代性的基本要素,例如科學理性及計算、森嚴的官僚體制、對不同物種無益的分類、理性掌控而賦予的道德優越感等。使得像大屠殺這樣慘絕人寰的悲劇,成為執行者、設計者和受害者彼此深刻相聯的集體行動。
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