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 年 12 月 15 日撥出的韓劇《死期將至》,獲得收看者一致零負評的好評價。推想能廣受好評的原因,除了這齣劇快節奏、不拖沓,僅八集的安排外,最重要是,不以論教的方式談及「自殺」這件事。
品味 12 次死亡
故事的大綱是,男主角崔怡在,於畢業後獲得一個大企業的面試機會,但卻未能順利獲得此職位。而後的 7 個年頭,他都以短暫工作的方式努力維持著生活,也期待著有機會再次獲得正式職位的機會。在他自殺之前他終於有機會再次獲得同一家企業的面試機會,即使在面試官對其 7 年零工的質疑,他依然表現的不卑不亢,但最終他還是未能獲得此正式職位。
於是在接獲未錄取通知的那個下著大雨的雨夜,他站在頂樓上,想著努力生活卻沒被認同的自己、被陌生男子送回家的女友、勒令強制他隔日搬離的房東留言、男主角悲戚的覺得全世界都在為難他,活著太辛苦了!或許從頂樓一躍而下反而更輕鬆。而他也真的這樣做了……
當他再次張眼,面對的是冷酷的死神,死神以非常不開心的口吻指責他對「死」的輕蔑,而忽略神給人「活」這難得且珍貴的機會。
為了懲罰男主角,死神讓男主角必須投身到 12 位「將死之人」的體內,連續品味 12 次「死」的恐懼後再下地獄。如果,男主角有幸在其中一人的身體內順利地活著,就能以這個人的身體、身分「活」下去。
在故事快結尾,即使經歷過 11 次死亡的男主角,依然沒有理解「死」的遺憾與「活」的可貴。直到最後一世,他以他自己母親的身體「重現」,因為接收了母親的記憶,而深刻體會到母親在失去自己時那「痛」,與渴望兒子能「活」的感受,到此他才深深的懊悔。以母親身分存在的這一世,他沒有讓心痛到不能自已的母親以「死亡」作為痛苦的解脫,而是帶著滿心的愧疚,在懺悔中咀嚼活著的珍貴與幸福,認真的「活」到壽終正寢。
在結束以母親身分存在的這一世回到死神面前時,他虔誠的跪下,並說:「我從來沒有一世像此世一樣渴望再見到您,我錯了!」
你我都在關係中
為何僅在最後一世「母親」的體內,才讓男主角體會到「死」的恐懼與「活」的可貴呢?因為男主角透過母親的心,真切體會到那深入骨隨的「牽掛」。
這「牽掛」在原先自己作為兒子的身分而存在的時候並不深刻,反而是以母親的身分活著時,他才得以換位感受到那來自母親對於兒子的牽絆與思念。
曾經聽過一個問題:「如果世界末日?你可以選 10 個人,跟你一起得救,你會選誰?」你會不會遇到湊不滿 10 位在意者的人數?
如果湊不滿,發現有空位,你會怎麼辦?
這時請你把剩下的空位填上,你所選的人,他所在意的人吧。
因為這幾位對你來說至關重要的人,是以你的角度出發去做選擇的,但從他的角度,亦有他所在意的人,而這個人可能會是他願不願意跟你一起走、那至關重要的人物。
所以人跟人都在關係網路中,這狀態在儒家中特別被凸顯,美國漢學家安樂哲 (Roger T. Ames) 以「儒家角色倫理學」稱之,並認為其中最重要的特質為「反向性」:「每一極只有參照他極才能獲得說明。『左』需要『右』,『上』需要『下』, 『己』需要『人』。」 而「反向性」具體可以落在人以角色來展現關係對待的思考上,譬如:你之所以表現出女兒的態度是僅有面對父親的時候,你應該不會在老師或同事面前以作為女兒的態度來呈現。同樣的,表現出作為父親的態度,也僅有在面對孩子時才展現;作為老師的態度只有在面對學生時展現;作為獨生女也僅是在面對父母才是獨生女——如果把獨生女的嬌態放在跟同學的相處上,可能會落得「公主病」這不是很正面的看待。我們之所以能自覺做出角色態度的呈現轉換,那是因為你知道你所面對的人是什麼角色身分,因而產生與他相應、應該要有的呈現,而儒家角色倫理學就是在討論這因為相應角色而產生最適宜的對待。
而這種創意動態、關係互動過程中那生機蓬勃的展現,安樂哲認為可以以「氣」來理解,在英文則是用 "ing" 的方式呈現。意思是:在形容角色身分時與其說 a daughter、a wife、a mother﹐更適切且真實的存在應該稱之為 daughtering(作為一個女兒)、wifing(作為一個太太)、mothering(作為一個母親)。 然而每個人的一生不會只有單一一個角色,因此透過不同角色,學習與其對應角色最適宜的態度,而讓自己慢慢成為人 (Human becoming),習得作為一個良好品德,與人應對適宜的「人」的展現。
《論語.里仁》「游必有方」
然而每個人都有不一樣的適宜性,應該如何把握呢?《論語.里仁》的「游必有方」可以提供一個與〈死期將至〉中最後一世最直接的回應。
《論語.里仁》原文:「子曰:『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白話的意思是:父母親尚在人間時,不去離家很遠的地方;如果必然要遠行,那必須要告知父母前去的地方。新儒家大師程兆熊先生,在其《論語復講》中提到對於「遊必有方」的告知原因是因為有兩層顧慮:一為父母之心,二為一己之志。在這樣的提醒下,這「方」的解釋就包含有兩種面相,一為實際的地方,二則為心中志;也就是嚮往。在這兩種詮釋的完備理解下,《論語.里仁》這句話的意思除了原先的「必須要告知父母前去的地方」外,還可能要包含交代「你為何要遠行,那驅使你遠行的心中志向是什麼?」
而你之所以願意與父母交代遠行方向與心中所志,就代表你即使作為子女,但你明瞭父母的「牽掛」,應而在做為父母的子女的關係中,做出「遊必有方」適宜的對待。
而此句放於《論語.里仁》是有意義的,以整個《里仁》篇章來看,要談的即是在居住的選擇上,能與一鄉里品德都高尚的人一起居住,是件很美好的事情,而《論語》以「仁」來作為品德高尚的認定。如此,此一鄉里的人,子女若要遠行,因為自身的品格而首先自覺的意識到父母會「牽掛」,所以自然會告知遠行的地方,並且交代為何必須要前往,好讓父母能安心。如此,這些待在鄉里的父母在思念子女時,也能有所思念處,而不會讓那思念牽掛的心飄盪,無從依所。
死也要交代方向嗎?
回到《死期將至》,此齣劇之所以能成為零負評神劇,就是主角最後一世是投身在「自己母親」的角色上,以親緣羈絆來凸顯,把「死當成解脫」是何其自私的行為:之所以自私,是因為主角忽略了自己是以「角色」的方式存在在這世間的事實,並且忽略了因為自己這角色而產生關係的人的「牽掛」。
所以,如果願意跟會牽掛你的人交代自己「想死」,並說明「想死的原因」時,就會發現你根本不是一個人。其實每個人本來就不是一個人,從降生於世的那一刻起,就是以角色的方式而存在著,並與他人產生關係。換句話說,每個人可能會感受過「孤獨」,但這只是個人情緒的感受,但沒有一個人是真的會「孤單」;因為每個人始終都在與他人相聯繫的網絡中而存在著。
而儒家式的幸福就是在這與他人的角色關係中,慢慢點滴「磨成」那更完整的自己。所以這成為更完整自己的過程必然不會一路坦途,而是在與人相處間包含酸、甜、苦、辣、貪、瞋、癡、怨、恨各種情緒反應與呈現。儒家正視這些情緒的存在,但儒家更在意的是,你如何在面對他人,正視自己心裏所產生的情緒時,找到那最適宜的表達。
最終,你將會在與人互動的經驗累積中,慢慢成為那更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