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那沒有歷史的東西,才是可被定義的」。
——尼采《論道德系譜學》第 2 章第 13 節
哲學家 Vincent Descombes 曾在描述 20 世紀法國哲學史時指出,1960 年代後的三個懷疑大師取代了自 1945 年以降主導法國哲學的三個 H。這三個 H 分別是黑格爾 (Hegel) ,胡塞爾 (Husserl) 和海德格 (Heidegger) ,而那三個懷疑大師則是馬克思 (Marx) ,尼采 (Nietzsche) 與弗洛伊德 (Freud) 。這當然不是說在 1960 年之後,海德格或胡塞爾就在法國消失了,而是指他們不再起著主導性的作用。
本文無意也沒有能力去勾勒法國哲學的這個發展,而僅僅想把目光聚焦在由一位哲學家所發展出的一個概念上,即尼采的系譜學 (Genealogy)。法國哲學學者 Alan Schrift 認為,有些尼采的法國讀者或直接閱讀尼采,或透過海德格與巴塔耶 (Bataille) 進入尼采,但所有人都被德勒茲 (Deleuze) 在 1962 年出版的《尼采與哲學》 (Nietzsche et la philosophie) 所深刻影響了。如果 Schrift 所言正確的話,那麼在法國對尼采哲學的接受中扮演核心角色的正是系譜學的哲學思考方式。
什麼是系譜學?法國哲學家(傅柯、德勒茲)又是如何閱讀與詮釋系譜學的?這當然還得回到尼采說起。
尼采:《論道德系譜學》
系譜學當然並不是尼采所發明的概念,而是早被使用甚至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也會使用的一個概念,例如家族系譜。那樣一個樹狀圖般的系譜呈現出多元、分叉的特點,我們無法定位其中心,無法追尋單一的起源。即使某個家族系譜烙上男性中心的色彩而被稱之為「某氏族譜」,都無法否定在這個「某氏族譜」中充斥著異質的、外來的、變動性的元素(例如女性角色的介入)。因而,所謂的樹狀圖並非指向自柏拉圖以來的樹狀邏輯(即有一個根源),亦或笛卡爾將形上學稱之為樹根的那棵知識之樹,而倒不如說更類似德勒茲晚期的「塊莖」 (Rhizome) 概念,多元開放且無中心,這可以說是系譜學最基本的特徵。
起源(Ursprung/ἀρχή,或譯本源)概念是哲學上極為重要的概念,哲學自誕生起就在尋找世界的起源,即什麼是這個世界存在的原因,或什麼是這個世界存在的條件。這樣一種「溯源」思維模式下的起源概念是單一的、絕對的、永恆的,倘若它不能夠滿足這些條件,那麼也便無從充當事物的起源,以至於同樣與這個世界的諸多事物一樣落在變化的河流裡。在道德的領域中,上帝則一直充當著善和惡的起源,就像尼采在《論道德譜系學》中所記錄的,在他小時候亦將上帝視作是善惡的起源,仿佛如此就解決了善惡的問題。
系譜學所針對的正是那個形上學的起源概念,它透過歷史、語言學以及心理學的方法解構了一切形上學的觀念,也消散了一切看似原初、看似不變的事物。因為每個事物均有著多樣且動態的起源,每個事物均是在多樣且動態的過程中產生出來的。也正是因此,尼采將形上學所執著的那個起源概念稱之為「神奇的起源」 (KSA 2: 22; MA I 1) ,一個沒有歷史的、突然冒出來的神奇之物。
正是在這樣一種系譜學的思考方式之下,尼采探尋了善惡如何產生自基督教的怨恨精神 (Geist des Ressentiment) 、如何從不具有道德性的「好和壞」中產生,人的負罪感如何原初與「欠債」相關(在德文中,債和罪是同一個詞),所謂的「良心」 (Gewissen) 又是如何經由一個內在化的過程而產生,以及基督教的「苦修理想」 (das asketische Ideal) 又如何主導西方文明並成為現代虛無主義的根源。
人是一種有趣的動物,有趣在人並不僅僅像動物般吃喝玩樂而已,人還具有良心、責任、罪責、善惡、純潔等等道德或文化意義上的內涵。然而在一種系譜學的視角之下,這些內涵均不是先天給定的,或是人性本身所具有的,而是在一個充滿動態多元的歷史過程中所產生的,在其中,各種形式與意義也均是不斷流動的 (KSA 5:315; GM II 12) 。不論是將善視作是上帝的仁慈,還是歸給理性的先天法則,都是對道德的一種天真理解,也是對「人」的片面理解。
傅柯:〈尼采,系譜學,歷史〉
1971 年傅柯寫下〈尼采,系譜學,歷史〉 ("Nietzsche, Genealogy, History") 一文,專門討論尼采與系譜學,而 4 年後在系譜學影響下所寫就的《規訓與懲罰》 (Surveiller et punir) 出版。
「系譜學是灰色的」,這篇短文如此開篇道。這其實並非傅柯自己的理解,尼采早在《論道德系譜學》中即已指出,相較於藍色,灰色才是更適合用來形容系譜學的顏色 (KSA 5: 254; GM Vorrede 7) 。原因其實很簡單,因為系譜學正是為了去戳穿那些表面上崇高的道德價值,指出其起源反而是醜陋、殘忍、骯髒的。基督教所宣揚的愛也絕不代表上帝的偉大或完美,而毋寧是來自怨恨這種不健康的情緒。
雖然事實上,尼采並未區分這兩個字詞,而是相互交替使用,但傅柯的確看到了系譜學的真正用意所在,即解構那個單一起源:「在事物歷史性的開端處,人們並沒有遇到起源完滿的同一性,而是遇到不一致性與相異性」。同樣的道理,在所有我們看到統一性或同一性,諸如概念、靈魂、知識、主體的地方,都是由謬誤所堆積而成的。事實上只有偶然、相異與非連續性。系譜學動搖了人們原本以為不可動搖的東西,打破了人們原本感受為「一」的東西。與尼采不同的一個地方正在於,傅柯將系譜學更廣泛運用到其他領域。
除此之外,傅柯還採用了尼采的主奴鬥爭模型,或者更具體點說是力與力 (Macht) 之間的鬥爭模型:「(事物的)形成總是在一個特定的力量關係中完成的」。我們通常會認為統治者是有權力者,而被統治者則是無力者,但亦如尼采指出的「即便在服從者身上,我也看到了成為主人的意志」 (KSA 4:148; Za II Von der Selbst-Überwindung) ,在服從者身上也有著朝向「力」的意志。換言之,「力」不是一種實體性的事物,力始終只能在「關係」與「作用」下被理解。因為「力」的背後沒有一個承載力的主體存在,此一主體本身也是被力所形構而成的。
「歷史在其中起作用的力量,既不服從一種確定性,也不服從一種機械論,而是鬥爭的偶然」。換言之,事物的生發是力所鬥爭之下的偶然結果,事物的生發絕沒有一種必然性與連續性。尼采對「(強)力」的分析,被傅柯後來運用在《規訓與懲罰》中討論酷刑、規訓,懲罰、監獄等等主題,這當然並不偶然,因為規訓與懲罰某個程度上亦是《論道德系譜學》的主題。只不過,傅柯更加將這種系譜學分析運用在社會化與政治化的脈絡之中。
總而言之,根據傅柯的詮釋,系譜學作為一種歷史化的哲學思考,具有三種含義(或使用方法):作為瓦解現實的戲仿,它不再將歷史的主題視作是回憶或重新認識;對同一性的系統性消解;以及最後,對認識主體的獻祭。而這三種使用方式均使得我們獲得了對時間的一種新的理解。
德勒茲:系譜學是對《純粹理性批判》的改寫
如前文所說,1960 年後的法國哲學很大程度上都受到了德勒茲於 1962 年出版的《尼采與哲學》一書的影響,而德勒茲本人的差異哲學則也已經在這本書中初見端倪。我們不知道傅柯是否完全從德勒茲那裡接受其尼采詮釋,但這種詮釋所代表的精神無疑是被傅柯接受的。就像傅柯對(權)力的理解事實也在德勒茲這裡找到的影子,德勒茲早已說出了傅柯後來要說的東西:「每一個力都本質性地關聯於其他的力。力的存在是多元的,去想象一種單數的力絕對是荒謬的」。
對德勒茲而言,「系譜學既意味著起源的價值,也意味著價值的起源」。後半句話表達的是系譜學的任務,即分析價值的起源;而前半句則彰顯出這種分析的破壞性影響力,即將起源的價值也一筆勾銷了。哲學家之所以尋求這個世界 (知識、道德、形上學) 的起源或根源,本身就已經預設了起源是有價值的,就如同人們對於那些「第一因」、「無條件者」的價值總是看的比其他的事物重要。然而在一種系譜學的思路下,起源本身就是發展與相互作用下的產物,絕不是什麼神聖的開端之類的東西。
當然,德勒茲對系譜學最著名的評語還是在於:「尼采,在《論道德系譜學》中,想要重寫《純粹理性批判》 (Kritik der reinen Vernunft) 」。首先的關鍵點在於如何理解「批判」這個概念。康德的「批判」事實上取自其 critique 一詞原本的意思,即劃界,具體的講,就是為知識劃出界限。在康德眼中,人真正所能擁有的知識並不是無限的,例如在一個知識論的範圍內,人無法認識上帝、靈魂與自由這樣的事物。經由感性與知性兩種認識能力所劃出的界限,就是人只能認識現象世界的事物,而不可能認識物自身,也不可能認識上帝、靈魂與自由。然而上帝、靈魂與自由對於倫理道德而言卻又是必須的,因而康德才又在《實踐理性批判》 (Kritik der praktischen Vernunft) 中重新將三者視作是倫理道德的假設。
然而康德透過理性自身去批判理性、這種將神學轉入人類學的做法,在德勒茲看來不過是一種「妥協的政治」罷了,這種批判並沒有對那些根基提出質疑,也從未讓我們克服在人、理性、道德與宗教中之中的被動力量 (reacticv force) 。那些根基自然就是知性 (Verstand/understanding) 、理性,以及隨之而來的立法活動。康德的問題在於他沒有看到這些先天能力的歷史性,而將它們當做某種給定的事物來理解,從而試圖去保障(道德)法則的普遍性。但對尼采而言,沒有任何原則 (principle) 是先驗的 (transzendental) 或超越的,在一種生發的 (genetic) 系譜學視角之下,一切不論是超越的還是先驗的原理原則都將被打上問號。(道德)立法活動對尼采而言,也絕不是準確使用理性之後所產生出來的普遍性法則,而是創造價值,是在每一次的評價、詮釋中創造出新的價值。
對德勒茲而言,尼采與康德一個很重要的不同,就在於是那些生發與塑形 (plastic) 原則解釋了意義、價值與評價,而非那些先驗原則。一個真正的哲學家應該是一個系譜學家,而非康德意義上的立法者,因為唯有在系譜學中,一種差異化的哲學思考才能產生。當然在此,我們也已經看到了德勒茲的主要哲學事業,即對形上學中「同一」與「差異」的關係進行反轉,所有的同一性都是由差異構成的。而在康德先驗觀念論中被組織、被概念化的經驗則重新被德勒茲放置到了優先的地位,離開經驗——或者我們也可以說,離開歷史——去談論任何概念都是沒有意義的。
那麼,什麼是系譜學?不論傅柯與德勒茲對尼采的詮釋離開了尼采多遠,不論他們的詮釋之間有著多少的差異,或許我們都可以說:系譜學是藉由歷史化的方法,邁向多元與差異的哲學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