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篇接【泛哲學】傅柯的考古學與系譜學(上):陳述的意義與考古學
從考古學到系譜學
從上篇的討論中可以看到,傅柯區分了論述體系跟「非論述」性制度。往後,傅柯自己開始質疑這個區分到底有沒有必要?這是他開始漸漸棄「考古學」不用,而改稱「系譜學」的緣由。在他的考古學著作中,傅柯指出了論述與非論述制度之間的不連續與斷裂,例如上述現代的刑事體系中的「人道主義」論述與「以監禁為主要形式」的非論述性制度之間的不連續,但是,這兩者是怎麼互相產生影響的?難道論述歸論述,非論述制度歸制度,兩者只是在某個時間點偶然遭遇?傅柯對此顯然是不滿意的,他自己也意識到,對於論述與制度之間的偶然連結,他的關注並不夠:
我(過去的)研究,缺少的正是這個論述體制,也就是特屬於命題如何博弈的權力效應問題。我太過把這個問題,跟系統化的理論形式,或者某種像是典範的東西混淆在一起了。這一個在《古典時代瘋狂史》以及《詞與物》交會點上出現的兩個根本不同層次的問題,其實是同樣一個核心的權力問題,而我還沒能確切把它分離出來 。
這段傅柯的自省提出了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觀點,傅柯自己承認了,論述與非論述「兩個根本不同層次的問題」,其實是「同樣一個核心的權力問題」,權力問題跟所謂的系譜學是怎麼連結在一起的?先看傅柯在〈尼采、系譜學與歷史〉一文中,對於「系譜」的討論,在這裡,傅柯特別援引尼采對於「源頭」 (origin; Ursprung) 與「出現」「開端」 (emergence; Herkunft, Entstehung) 的區分:
一種研究價值、道德、禁欲以及知識的系譜學,將永遠不會去追尋「源頭」,它將永遠不會把歷史的種種插曲當成不可理解的東西忽略掉。相反,它緊盯著伴隨著每個開端的細枝末節與偶發事件……系譜學家會用歷史來消除關於起源的幻象……他必須能夠認出歷史的諸多事件,它的跌盪、它的意外、它不甚牢靠的勝利,以及難以承受的失敗,說明開端、返祖和傳遞 。
這太無聊了!至少對傅柯來說。散佈狀態可以用果汁稀釋在水中的意象來傳達,可是,人畢竟不是果汁。
系譜學讓傅柯徹底拋開「追尋源頭」的問題,它「緊盯著每個開端的細枝末節與偶發事件」,某種程度上,系譜學是個更簡潔的工具,它關注論述與制度之間的「偶然」連結,關注這些「開端」的影響與生成流變 (becoming) ,它依然關注散佈狀態,可是,這個散佈狀態現在再也無法由諸如濃度或水流等自然法則所決定了,這個意象現在太靜態了,現在不妨想像果汁有了自己的生命,那麼,它或許會以意外的方式流變,它不意外的流變,作為偶然的連結,或許也會對那些龐大的論述與制度實踐產生意外的後果。系譜學要在「最出乎意料之外的地方找出」這些能動的機緣,而這些偶然的連結,過去是「我們傾向認為沒有歷史的地方」,傅柯說它們是「激情、愛慾、良知與本能」。
其實,也就是那一切最難以掌握的生命樣態。
這也是傅柯為什麼說歷史的開端通常很「卑下」。系譜學歸根究底地說,就是追溯論述「卑下」的,在論述之外那些形形色色,看似無關緊要的東西:
相反,追隨系譜血統的複雜進程,就是要將一切已經過去的事件都保持它們特有的散佈狀態上;它將標識出那些偶然事件,那些微不足道的背離,或者,完全顛倒過來,標識那些錯誤,拙劣的評價,以及糟糕的算計,而這一切,都曾孕育著那些繼續存在著,並對我們有價值的事物的誕生;它會發現,真理或存在並不位於我們之所知,與我們之所是的根源,而是位於諸多偶然事件的域外 (exteriority) 。
從系譜學到策略,新主角登場了!
系譜學其實是考古學某些主張的放棄,以及某些主張的深化。論述與制度之間看似偶然的連結,是傅柯在完成考古學著作後,發現處理得不夠的主題,在深化「稀薄化原則」(往後傅柯也不再用這個高度形象的詞彙),想像稀薄化是一個生命難以掌握的動態後,系譜學分析甚至是一個能把考古學的靜態分析「玩起來」的做法:
考古學是專屬於分析局部論述性的方法,而在這些局部論述性被描述出來後,系譜學就是把那些從其中被解放出來的,把屈服了的知識解除,給玩轉起來的招數 (trick) 。
所以,論述與制度之間這個考古學著作時期還算堅持的區分,也開始慢慢消失,這也不難理解,如果關注的是整個「散佈狀態」充滿生命偶然機緣活動的空間,那麼,區分制度與非制度,或許沒有那麼必要。更重要的是,要探究把這些元素(不管是論述還是非論述性的)連接起來的網絡。這也是為什麼「策略」 (strategy) 與「權力關係」這兩個詞彙越來越頻繁出現,傅柯這段話,清楚表明了他對考古學的「告別」:
問題是要對事件加以區分,對事件所屬的網絡與層次加以區分,同時要重構把各種事件聯繫起來,並讓它們相生相成的紐帶。因此,不能採用符號場域或意符結構當作參照的分析,應該求助於戰術、策略的發展與力量對比的系譜學術語進行分析……是權力關係,而不是意義關係。
也就是說,龐雜的考古學分析,現在可以精簡成這個問題:把某個東西跟另一個東西連結在一起的策略是什麼?一切特定的散佈狀態,現在在傅柯眼中都是一組力量關係的快照,有偽裝成宏偉高尚的權力意志、有那生命難以測度的權力意志、有緊織密佈彷彿全無間隙的權力意志,也有苟延殘喘除了微弱呼聲的權力意志,沒有任何一個權力意志就其本身更為優越,權力意志說穿了就是物理上的「從這裡到那裡」,而傅柯所謂的策略,也就是將這裡與那裡連結起來的某種方式。傅柯在考古學中所探究的「散佈狀態」,從系譜學的觀點來看,就是各種權力意志在某個時間點無限博奕後的有限後果:
問題不再是:由於什麼樣的錯誤、幻覺、疏忽或不正當,知識開始導致現代世界中由……的宰制所體現的統治。相反,問題應該是,在互動關係與多元策略的脈絡中,知識與權力的不可分如何既導致根據他們的可接受性條件而確定的獨特性,又導致可能的領域、開放的領域、非決定性的領域、可逆的領域以及可能錯位的領域……
對傅柯的研究者來說,如何「定位」其早期的「考古學」著作,不能不說是一個棘手的難題。主要是傅柯在開始寫作《規訓與懲罰》之後,就不再特別處理此前「考古學」所涉及的人文社會科學哲學論題,另外,在《規訓與懲罰》前後,傅柯越來越頻繁地提到所謂「系譜學」的方法論,這似乎給人一種粗糙的印象,無論是主題還是方法,傅柯似乎捨棄了過去的考古學研究。
僅就文本來說,部分在考古學著作中佔據相當篇幅的主題,確實消失了。但要說傅柯早在考古學著作前後有「方法論轉向」,著實也稍嫌太過。我的看法是,系譜學是考古學著作中某些論題的深化,在這個深化的過程中,後來傅柯所為人熟悉的思想理路,才開始出現,爾後接著在《規訓與懲罰》,以及《懲戒社會》以及《必須保衛社會》等等講座中,次第地開展出來。
也就是說,傅柯在完成考古學研究後,意識到自己對於論述與制度之間的偶然連結處理的不夠。而在系譜學方法的中介後,這個問題現在成了策略與相應的權力關係。策略是一種連結權力意志之間的關係,而既然策略可以從論述或制度中抽繹出來,於是,權力就不是一個可以定位的東西,權力是會發散出去的效應。關鍵是,不同的權力技術,會透過不同的策略,移植到一開始可能全不相干的制度叢結 (complex) 上去,進而產生天差地別的權力效應,比如說,實境虛擬化是一個中性的權力技術,當它用在手機遊戲上時,它所產生的是遊戲的效應,但是,如果移植到無人機,它可能就會產生大規模殺戮的效應。傅柯經典的權力論述,對主體的構思乃至於對自由的洞見,其實都不妨說是這個從考古學到系譜學的產物,如他所說:
權力關係從而是能動的,可逆而且不穩的。應該特別指出的是,只有在主體自由的時候,權力關係才有可能……要讓權力關係可以運作,雙方必須至少要有某種程度的自由。即便權力關係完全失去平衡,即便在某一方確實可以說擁有全面宰制另一方的權力,這樣的權力也只有在另一方還有自殺、跳出窗外、或者殺了對方的情況下,才能運作起來。這意味著在權力關係中,必然有抵抗的可能,因為假如沒有抵抗的可能(暴力的抵抗,逃離,欺騙等等種種逆轉這個情境的策略),就再也不會有權力關係了……我的答案是假如在所有的社會場域都有權力關係,這是因為無處不自由……在這些宰制的例子中,無論是經濟的、社會的、體制性還是性別上的,問題是,知道抵抗可以從哪裡發展出來。
此一權力、主體與自由之間的動態關係,是傅柯所有書寫中的核心主題。從考古學到系譜學,從系譜學到權力策略,傅柯所想的並不是從一個靜態到另一個靜態分析,對傅柯來說,把考古學的靜態分析「玩起來」,為的是洞察出在一切看似別無所逃的權力網絡中,始終存在另一種權力策略的可能,始終存在抵抗的可能。
「知道抵抗可以從哪裡發展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