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 年,拉斯‧馮‧提爾 (Lars von Trier) 帶著他的《撒旦的情與欲》(Antichrist) 來到了坎城(Cannes; 或譯戛納),雖然本片獲得了最佳女主角獎,但當片尾出現「致敬塔可夫斯基」時,仍然遭到了嘲笑、噓聲,以及非議。一向以性與宗教為主題的馮‧提爾在《撒旦的情與欲》中可謂將這兩個主題共同推向了極端,由此所引發的道德爭議乃至生理不適自然可見一斑。然而這也使得這部影片成為馮‧提爾最具哲學性的作品,因為正是在極端與越界的情境下,真正的思考才能夠得以展開;也正是在觀眾「無法接受」與「失去安全感」之際,換言之在一種情緒性的壓迫之下,才更能夠使人去追尋這種「無法接受」背後的根源,從而反思那種所謂的「安全感」是否只是虛幻的外衣。
男人對自己所從事的心理咨詢這門學科保持著自信,在他眼中,這才是科學,而它能夠治癒女人的傷痛。然而問題恰恰在於,情感性的東西究竟能否被理性所治癒?如果能,又會是一種怎麼樣的治癒?19 世紀是學科分化的世紀,眾多學科紛紛獨立並逐漸樹立起一套學科標準與學術話語。然而在尼采看來,過多的知識追求不但無益於我們更有可能帶來傷害,這正是他寫作《快樂的科學》(Die fröhliche Wissenschaft) 的原因。「快樂的科學」,這本身似乎就是一個矛盾的語詞,但這正是因為尼采不希望學科變得過於的理性化,因為由此一來,這些學科都將變成我們知識的對象,而與我們的實際生命毫無關係。由此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麼在這個女人看來,男人是疏遠於她與孩子的,彷彿「咨詢理論比孩子還重要」,因為在這個制式化的治癒過程中,女性已經被對象化了,她變成一門學科的對象,而不再是活生生的人。
男人要求女人說出自己最恐懼的事物,女人說那是森林。但有趣的是,女人恰恰最喜歡去森林,有一年暑假女人正是帶著孩子在一個叫「伊甸」 (Eden) 的森林裡寫作她的論文。於是乎,男人試圖帶著女人重新回到那片森林,試圖由此治療她。「伊甸」這個名字當然令我們想起了《聖經》中的伊甸園 (The Garden of Eden) ,並且伊甸園在《聖經》中有時又會被叫做花園之樹 (Trees of the Garden) ,可見重返這片森林的嘗試正是重回伊甸園。尤其導演在這裡使用的模糊影像的手法,更讓人注意到,這個地方可能只是一個隱喻、一個象徵性的處所。
回到伊甸園,回到森林,也意味著回到自然、回到本性 (nature)。然而本性卻有著不同的解讀,在基督教看來,人的本性無辜且善良,正是夏娃的情慾使得原罪降落到人身上,由此情慾本身似乎就是有問題的,這也呼應了影片開頭的內容。而對於影片中的女性角色—那個女人—而言,回到自然某個意義上正是回到自己的本性,尤其在理性/男性的「治癒」下,(如我們在後面將會看到的)那種本性的釋放與反抗將會更加激烈。在此,男人認為回歸自然有助於女人病情的康復,本身就可以說預設了男人相信自然/本性是善的,然而對女性卻不盡然。影片中有一個小小細節,那就是當兩人走進森林時,女人說她的腳好燙,而男人則絲毫沒有感覺。這其實就指出了,兩人對於這個森林的反應是不一樣的。一向秉持理性科學的男人開始逐漸無法理解森林裡發生的事物,當橡樹籽掉落時,他立刻警覺;當手上沾滿橡籽時,他急切地把它們除去,這一切早已背離了他原本所希望的透過親近自然來達到治癒的效果。而這也意味著,在理性之外總還有著其他的什麼東西。
從影片的第二章開始,我們第一次看到女人當時所寫的論文的主題,那就是關於近代歐洲歷史上的女性屠殺 (Gynocide) 或也可被稱之為獵巫事件,主要發生在 16 至 18 世紀。最初這僅僅源自人們對未知事物的恐懼,或是對某些巫術的害怕。然而這種巫術的可怕卻逐漸與肉體的情慾聯繫在一起,而最代表肉體情慾的自然是女性,因為正是她們沒有禁住誘惑而使得人被上帝逐出了伊甸園。自此,女性便與情慾、魔鬼划上了等號,而導致在幾個世紀裡近十萬的女性被這種宗教性的信仰屠殺。其實女人在這座象徵伊甸園的森林裡寫這篇文章本身就是一種反諷,本身就是在諷刺那以純潔之名而行邪惡之事的宗教與道德。如同女人對男人所說的,「自然是撒旦的教堂」 (Nature is Satan's Church) ,如果撒旦也有教堂的話,那就是在自然/本性之中。然而這本性究竟是如伊甸園般的純潔無瑕,還是我們每個人都必須接受本性中魔鬼的一面?事實上情慾與情緒並不能算是魔鬼,只是根據那種理性化與道德化的人的形象,它被詮釋為魔鬼了,或至少是某種令人不舒服的東西。於是,馮‧提爾想的自然也不僅僅是基督教的問題,而是與尼採一樣,思考現代「人」的問題。尼采在《道德系譜學》 (Zur Genealogie der Moral) 第三章正是批判基督教的禁慾主義理想 (asketische Ideale) ,這是一種徹底否定生命的理想,在這種理想之下人將非人。
女人告訴男人她似乎聽到了孩子的哭聲,然而男人卻向她揭露她內心的狀態。那就是在男人看來,女人無法對自己的體驗做出理性的解釋,所以才將伊甸想象為可怕的地方,所以才逐漸走向失控,然而女人卻已逐漸無法忍受這些。這就好像女人談及能夠活幾百年的橡樹,當橡樹籽掉落時就像「即將死去的事物的哭聲」時,男人卻說這僅僅是「童話」,「橡樹不會哭」。這讓我們再一次看到,當女人以非理性的思維描述她的經歷與想象時,男人卻試圖重新用理性科學來「治療」她的這種怪念頭。
當男人終於在閣樓上見到女人曾經所收集的關於女性屠殺的資料,他開始意識到女人的不正常並非僅僅是由兒子的死所造成的,這或許也跟她的論文有關。於是試圖再一次進行治療,在男人看來,女人將「迫害女性的邪惡事物理解為女性是邪惡的」這是有問題的,然而女人卻並不想進行這樣對話,事實上我們可以看到每次的所謂治療,幾乎都是無疾而終,因為歸根究底在女人看來男人根本就沒有理解她,並且也沒有理解到在女性屠殺的歷史事件下,女性正是被理解為邪惡的。然而男人卻仍認為「善惡與心理治療毫無關係」,那種所謂的「邪惡僅僅是執念而已,而執念不會成為現實」。但是這當然是善惡問題,這就好像夏娃所吃的知識樹上的蘋果,正是分辨善惡的蘋果,唯有在善惡的價值評判之下,才能有所謂在大屠殺中女性是邪惡的或情慾是惡的這樣的想法。
影片中將理性/情慾、男人/女人處於對峙的概念之下,其實也已經延伸到了權力/被宰制這樣的範疇之下。表面上看是男人為了治癒女人,但潛在地卻奠基在「你得聽我的」基礎之上。這就好似在基督教博愛的歷史背後流淌著太多的血,一種普遍性的宣稱背後總是存在著暴力的因子。於是,女人必須進行反抗。這種反抗第一次體現在女人以上位姿勢與男人做愛,在要求男人打她被拒絕之後獨自跑到橡樹下自慰,換言之,這是對擺脫男女關係的嘗試。第二次的反抗則更為決絕,直接用木棍重擊陽具,並在男人無意識的狀況下幫助他手淫,換言之強暴了男人,這次則是更徹底的兩性關係顛覆。決絕的反抗伴隨著決絕的視覺衝擊,或許馮‧提爾正是希望用這種不舒服的方式讓我們看到這場鬥爭的殘酷所在。
女人指出當三個乞丐到來時,會有人死去,這又是一次對《聖經》的改寫。影片中的三個乞丐指的是鹿、狐狸和烏鴉,分別對應影片的三個部分,即傷痛 (grief)、痛苦 (pain) 和絕望 (despair)。在《聖經》中,耶穌誕生之際,有東方博士帶來三個禮物,分別是黃金、乳香、沒藥,它們分別象徵著尊貴、神聖與痛苦的減輕。可以看出,影片中所說的三個乞丐恰恰與之相反,且預言著死亡而非誕生。影片中男人始終無法理解那些動物的意象,因為這些陰暗的象徵物顯然超出了這個相信現代科學並保持著某種樂觀心態的人。他試圖借由這種——或許可以借用尼採在《悲劇的誕生》中所說的——樂觀主義來治癒女人內在的那股「陰暗」本性,而這種「治癒」,一如我們已經說過的,事實上是以理性的方式將女人對象化了。女人的反抗終究未能成功,男人拔去了腿上的鋼條,將女人掐死,並最終用火燒死了女人,而這其實正是早期近代屠殺女性的常用方式。這也讓我們看到,事實上影片中的男人正是基督的代言人,這不只是一個極端道德化了的人,也是極端理性化了的人,一言以蔽之由西方傳統所呈現出的人的形象。馮‧提爾的「敵基督者」所攻擊的其實正是這樣一種人而非人的形象。
影片的結尾眾說紛紜,既像是男人的勝利,然而當他在半山被眾多面目模糊的女人包圍時,又像是一個開放式的懸念。但不論如何,在觀看完這部影片、在經歷過這種極端越界式的思考之後,我們都無法再將秩序當做理所當然的安全感給與接受,而更應看到秩序背後的壓制與某種人性的喪失。一部好的電影,未必在於它提供了答案,而在於能夠將觀眾迫近臨界點從而展開必須的思考,至少馮‧提爾的《撒旦的情與欲》做到了這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