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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稿

康德有政治哲學嗎?

《康德政治哲學講座》書摘
談論和探究康德的政治哲學有其困難之處。與許多其他哲學家——柏拉圖、亞里斯多德、聖奧古斯丁、聖托馬斯、斯賓諾莎、黑格爾等人——不同,他從未寫過政治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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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度:
3

文 / 漢娜·鄂蘭

一九七○年冬,於社會研究新學院1發表

第一講

康德政治哲學講座
康德政治哲學講座
談論和探究康德的政治哲學有其困難之處。與許多其他哲學家——柏拉圖亞里斯多德聖奧古斯丁聖托馬斯 (Thomas Aquinas)、斯賓諾莎 (Spinoza)、黑格爾等人——不同,他從未寫過政治哲學。關於康德的文獻不勝枚舉,但關於他的政治哲學的書籍卻寥寥無幾,其中只有一本值得細讀——漢斯.薩納 (Hans Saner) 的《康德的從戰爭至和平之道》。2最近,法國出版了一本致力於康德政治哲學的論文集,3其中有些很有意思;但即使在其中,你也會很快發現,就康德本人而言,這問題本身只被當作一個邊緣話題來處理。在所有討論整體康德哲學的書籍中,只有雅士培 (Jaspers) 的論著用了至少四分之一的篇幅論述這一特殊主題。(雅士培,康德唯一有過的追隨者;薩納,則是雅士培唯一有過的追隨者)。4

構成《論歷史》5或最近名為《康德政治著作》6文集中的文章,在品質和深度上都無法與康德的其他著作相比;它們當然也不如一位作者所稱的那樣構成了「第四批判」,而他之所以急切為它們宣稱這一地位,只因它們恰好是他的主題。7康德自己也稱它們其中一些只是單純「玩弄理念」或「單純的愉悅之旅」。8而《永久和平》(Perpetual Peace) 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其諷刺的語氣清楚地表明,康德本人並沒有把它們看得太重。在給基斯韋特 (Kiesewetter) 的一封信(一七九五年十月十五日)中,他稱這篇論文為「遐思」(彷彿他想到了自己早期與史威登堡〔Swedenborg〕的趣事,即他的《通靈者之夢:通過形上學之夢來闡釋》〔Dreams of a Ghost-Seer, Elucidated by Dreams of Metaphysics〕{ 一七六六年})。9

至於《權利學說》(The Doctrine of Right)(或法律〔of Law〕學說)10——你只能在賴斯 (Reiss) 編輯的書中找到它,而且如果你讀了它,你可能會覺得相當無聊和迂腐——很難不同意叔本華 (Schopenhauer) 所說:「這彷彿不是這位偉人的作品,而是一個平凡普通人 {gewöhnlicher Erdensohn} 的作品。」在康德的實踐哲學中,人被理解為一種立法者,法律概念在康德的實踐哲學中具有重要意義;但如果我們要研究的法律哲學,我們確實應該轉向普芬多夫 (Pufendorf)11格勞秀斯 (Grotius) 或孟德斯鳩 (Montesquieu),而不是康德。

最後,如果你看看其他文章——無論是在賴斯的書中或是其他文集(《論歷史》),你會發現其中許多文章都與歷史有關,因此,乍看起來,就像他之後的許多人一樣,康德彷彿用歷史哲學取代了政治哲學;但是,康德的歷史概念雖然就其自身而言相當重要,但卻不是他哲學的核心,如果我們想要探究歷史,我們會轉向維柯 (Vico)、黑格爾和馬克思

在康德那裡,歷史是自然的一部分;人類作為創世的一部分,是歷史的主體,儘管可說,作為其最終目的和創世的冠冕。歷史——他從沒忘記那無序的、偶然的憂傷——中重要的不是故事、不是歷史上的個人,更不是人做出的善行或惡行,而是大自然的祕密詭計,那使人類在世世代代的傳承中不斷進步並發展出自身的所有潛能。人類作為個體的壽命太短,無法發展出人類的所有品質和可能性;因此,物種歷史的過程之中「大自然播下的所有種子得以充分發展,並且在其中種族的命運得以在地球上實現」。12這就是「世界歷史」(world history),這於個體的有機發展——童年、青春期和成熟期——的類比中可見。

康德從不關心過去;他關心的是物種的未來。人類被逐出天堂,不是因為罪惡,也不是因為一位要報復的上帝,而是因為大自然,大自然將人類從其子宮中釋放出來,然後將人類逐出樂園,即「安全無害的童年狀態」。13這就是歷史的開端;其過程就是進步,而這一過程的產物有時被稱為文化,14有時被稱為自由(「從自然的監護到自由的狀態」);15而只有一次,幾乎是順便在一個插入語中, 康德確實指出這是一個促成「 為人類計劃好的最高目的, 即社會性 {Geselligkeit}」16的問題(我們稍後將看到社會性的重要性)。進步本身,那十八世紀時的主導概念,對康德而言是個頗為今人傷感的想法;他反覆強調,那讓個人生活明顯失落的弦外之音:

即使我們接受人在此生最佳的道德和物理狀態上最好的條款,也就是說,不斷地進步並趨近於被定為其目標的最高善之狀態,他還是無法……將滿足與他的條件……在永恆持續的變化之持續下去的前景聯結起來。因為他目前所處的狀態,相較於他準備要進入的更佳狀態而言,始終是種不幸;並且,朝向終極目的無止盡地前進這個想法,也同時是對一連串無止盡的不幸系列之一種展望……而這些不幸不會讓滿足佔得我上風。17

另一種對我的選題作非議的方式,雖然有些粗俗,但也不是毫無道理,是指出這些通常被選中的文章——而我也有選中——都是康德晚年的作品,並且事實上是他智能下降終致失智 (senile imbecility) 的狀態下所作。為反駁這論點,我請你閱讀康德非常早期的《關於美感和崇高感的一些觀察》(Observations on the Feeling of the Beautiful and Sublime)。18為了預視我在此問題的個人意見,那是我希望在這個學期的課程中向你們論證:如果某人了解康德的作品,並把他的生平事蹟予以考量,那是頗為容易把論點反轉,並說,康德在生命頗晚的時候,當他不再有力量或時間就這個特定問題制定其哲學時,才留意到政治的事跟社會的事區別開來的 (as distinguished from the social),是人類在世界上的狀況的重要組成部分。對此我並不是說康德因此生命的短暫而未能寫出「第四批判」,而是說康德的第三批判,即《判斷力批判》——它與《實踐理性批判》(Critique of Practical Reason) 不同,是自發地創作,而不是如《實踐理性批判》般為了回應批判性的觀察、提問、和挑釁—實際上應成為康德偉大作品中缺少了的那一本。

從他的觀點來看,在他完成了批判事業後,還剩下兩個問題困擾其一生,並為之中斷了他一直的工作,以便首先澄清那他所稱的「理性的醜聞」:「理性與自身相悖」19這一事實,或者說思考超越了我們所能認識的界限,然後陷入自己的二律背反之中。20

我們從康德自己的證言中得知,他的人生轉捩點是他發現(於一七七○年)人類心靈的認知能力及其局限,他花了十多年時間來闡述這一發現,並出版了《純粹理性批判》(Critique of Pure Reason)。我們也從他的信件中得知,這歷時多年的巨大努力對他其他計畫和想法有何意味。他寫道,關於這「主要議題」,如同「大壩」一樣阻礙和堵塞了他希望完成和出版的所有其他主題;它就像「路上的一塊石頭」,只有移走它才能繼續前進。21當他重新回到其前批判期的一些關懷時,依其當時所知,這些問題當然題已有所轉變。但它們並未變得面目全非,我們也不能說,它們對他來說己失去了迫切性。

最重要的變化能在以下幾方面體現。在一七七○年事件之前,他曾意圖去寫並快要出版《道德底形上學》(Metaphysics of Morals),但事實上他在三十年後才寫成並出版了這部作品。但在此尚早之時,此書曾以《道德品味之批判》(Critique of Moral Taste)22為名公布。當康德最終轉向第三《批判》時,他仍然在開首將之名為〈品味批判〉(the Critique of Taste)。這就發生了兩件事情:在品味這個整個十八世紀最受歡迎的話題背後,康德發現了一種全新的人類能力,即判斷力;但與此同時,他又將道德命題從這種新能力的權限中撤離。換句話說:現在美醜的不僅僅由品味來決定;但問題的正確或錯誤,也不由品味或判斷力,而是單獨由理性來決定。

※ 本文為商周出版授權刊登之書摘,摘自Arendt, H. (2025).  康德政治哲學講座. pp.37-45,文章標題由編輯團隊所下並調整段落。

  • 1. 譯注:今為「新學院」(The New School),位於美國紐約的高等教育機構。一九一九年創校到一九九七年其間名為「社會研究新學院」(New School for Social Research),及後重新命名為「新學院大學」(New School University),到二○○五年再改名為「新學院」。
  • 2. Hans Saner, Kants Weg vom Krieg zum Frieden, vol. 1: Widerstreit und Einheit: Wege zu Kants politischem Denken (Munich: R. Piper Verlag, 1967); English translation by E. B. Ashton, Kant's Political Thought: Its Origin and Development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73).
  • 3. {拜納按:我認為這是指 La Philosophie Politique de Kant, volume 4 of the Annales de Philosophie Politique (Paris: Institut International de Philosophie Politique, 1962).}
  • 4. 譯注:鄂蘭以誇張的比喻,讚揚雅士培是唯一繼承康德政治哲學精粹的學者,而瑞士哲學家漢斯.薩納於一九六二至一九六九年期間,則是雅士培的私人助理。
  • 5. Immanuel Kant, On History, ed. Lewis White Beck, trans. L. W. Beck, R. E. Anchor, and E. L. Fackenheim, Library of Liberal Arts (Indianapolis: Bobbs-Merrill, 1963).
  • 6. Kant's Political Writings, ed. Hans Reiss, trans. H. B. Nisbet (Cambridge, Eng. : At the University Press, 1971 ).
  • 7. Kurt Borries, Kant als Politiker: Zur Staats- und Gesellschaftslehre des Kritizismus (Leipzig, 1928).
  • 8. Kant, On History, ed. Beck, p. 75 ("The End of All Things"), and p. 54 ("Conjectural Beginning of Human History").
  • 9. 譯注:德文原作名稱為 Träume eines Geistersehers, erläutert durch Träume der Metaphysik,直譯為可為「通過形上學之夢闡釋靈視者之夢」。今取李明輝譯作之名。
  • 10. 譯注: 這裡是指《 道德底形上學》(Die Metaphysik der Sitten) 書中的第一部分〈Metaphysische Anfangsgründe der Rechtslehre〉,討論人的權利與法律的關係。由於兩者在康德哲學中密不可分,中譯一般合為「法權學說」或「法權論」,但鄂蘭把兩者分開,故分譯之。
  • 11. 譯注:賽繆爾.馮.普芬多夫 (Samuel von Pufendorf) 為十七世紀德國重要法學家。原文為 Pufendorff,應是誤植多了一字。
  • 12. Ibid., p. 25 (“Idea for a Universal History,” Ninth Thesis).
  • 13. Ibid., p. 59 (“Conjectural Beginning of Human History”).
  • 14. Critique of Judgment, § 83. {拜納按:一般來說,鄂蘭的《純粹理性批判》是依賴諾曼.肯普.史密斯 (Kemp Smith) 的譯本 (New York: St. Martin's Press, 1963),而《判斷力批判》則依賴 J.H.伯納德 (J. H. Bernard) 的譯本 (New York: Hafner, 1951)。但在使用這些以及其他翻譯時,她通常會自行做出一些小改動。就其他作品而言,當未明確注明翻譯來源時,可假定它們是鄂蘭自己的翻譯。}
  • 15. On History, ed. Beck, p. 60 (“Conjectural Beginning of Human History”).
  • 16. Ibid., p. 54.
  • 17. Ibid., pp. 78-79 (“The End of All Things”). 【譯按】本文有不少經鄂蘭修剪並轉引自英語譯本的康德原文,本中譯的原則,是先依鄂蘭原文譯成中文,再參考德文及其他中譯本再行修改,有需要時再行注解。理由在於,本書內容乃鄂蘭對康德哲學之詮釋,但因此首要是忠於其詮釋,其次才是忠於康德原文。但若有可能引起讀者對康德的誤讀,譯者自覺有責任點明。例如此中引用的《萬物之終結》(Das Ende aller Dinge),原文收於普魯士王室學術院本《康德全集》(Kant's gesammelte Schriften) AA23,鄂蘭引文則來自 Beck 的英譯本,經鄂蘭修剪;中譯則參考李明輝《康德歷史哲學論文集》(頁158)譯自德文之原文。在這段引文中,英語 evil 一般譯為「惡」,而李譯則針對德文 Übel 於脈絡中的用法而譯為「不幸」,筆者認為合理而取用之。而康德原典中含有某些強調符號(如「滿足」〔Zufriedenheit〕一詞),鄂蘭卻未有採用,則跟從之。
  • 18. Immanuel Kant, Observations on the Feeling of the Beautiful and Sublime, trans. John T. Goldthwait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60).
  • 19. Letter to Christian Carve, September 21, 1798. See Kant, Philosophical Correspondence 1759-99, ed. and trans. Arnulf Zweig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67), p. 252.
  • 20. 譯注:熟悉康德的讀者都知道,鄂蘭在此使用的 antinomies 是其哲學用詞,意指一些通過普遍原則而成立、卻又互相矛盾的形上學命題。通過展示理性命題中的二律背反,康德揭示理性能力的局限及矛盾。
  • 21. Letters to Marcus Herz, November 24, 1776, and August 20, 1777. See Philosophical Correspondence 1759-99, ed. Zweig, pp. 86, 89.
  • 22. See Lewis White Beck, A Commentary on Kant's Critique of Practical Reason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60), p. 6.【譯按】鄂蘭在此未用斜體標為書名,書名號為譯者所加。
商業周刊出版社(Business Weekly Publications) 創立於1987年,原為商業周刊雜誌的出版部門,初期以出版商管專業書籍為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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