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 年是東日本大震災(日本 311 大地震)十週年,這場造成日本史上傷亡慘重、經濟損失最嚴重的混合性大災難,跟哲學會有什麼關係?〈東亞哲學家系列〉在 7 月 20 日晚間舉辦第一場線上訪談活動,邀請到在日本東京大學大學院綜合文化研究科任教的張政遠教授來談談他對 311 震災的哲學思考,並由文化哲學專長的譚家博博士代表哲學新媒體擔任訪談人。
面對重大災難,哲學能做什麼?
張政遠提到他有一部份的哲學專業養成來自他於日本仙台的留學經歷,這讓他對日本有個人情感。因此雖然這場災難發生時他人並不在日本,仍對他造成很大的震撼,也讓他開始思考,身為哲學人,哲學能做什麼?
他自嘲地說,災難的當下哲學人還真是什麼都不能做。不過哲學人擅長的就是思想上的貢獻,幫助社會對事件進行反思,因此張政遠選擇在救災告一段落之後的隔年 2012 年 3 月 11 日,於東北大學籌辦了 311 地震的哲學研討會,檢討哲學與災難的關係。然而他在此次訪談中希望與我們分享的並非研討會的內容,而是他在研討會後去浪分神社進行參訪的哲學反思。
重新記憶的「巡禮」
位於日本仙台的浪分神社,是一個歷經多次地震海嘯侵襲的地點,因此這裡有講述過往地震引發海嘯的敘事傳統。張政遠指出,在這個神社所發生的過往早已被世人遺忘,所幸我們還是能透過「巡禮」來重新「記憶」,特別是對沒有海嘯經驗的局外人來說更是如此。因著這次經驗,他認為哲學人不只能去看、還能去聽、去交談,來獲得與新聞報導有所不同的資訊,進一步能去追問,在 311 發生後的現在,為何我們遺忘了過往災難。因著這次的「巡禮」經驗,他又在 2013 年前往福島核災的發生地進行,甚至在近期 (2021年)都還曾前往福島巡禮。
談論災難的意義
張政遠認為,親身去發生災難的地方「巡禮」,感受當地的氛圍、聆聽當地人的苦難經驗,並不是在傷口上撒鹽,反而是「有人想說卻沒人想聽的」的解套方法。透過這樣的方式,這些人的聲音才被聽見,進一步透過除了官方、除了新聞報導之外的多元形式傳播出去。
張政遠更提到,311 之所以特別被人們關注,是由於伴隨著核災的緣故。若不是因為核災,經歷過多次地震災害的日本人民或許還可以很快恢復過來。張政遠以 2020 東京奧運的「復興五輪」切入來談,這個口號象徵著日本政府期待災難事件後十年能讓日本從這場核災中重生。然而當我們親身去福島的浪江等主要核災區參訪,我們就能發現,過了十年這些地方其實並沒有官方宣稱的 "under control"(在控制之下),望眼所及,仍跟十年前沒有太大的差異,所謂的復興很可能是個無法面對真相的謊言。要認知到這一點,我們不透過親身的實際行動,是很難理解的。前往災區的「巡禮」就是一種身體性的深刻理解(而不僅是思考上的理解)。
要再了解更多災難與哲學的關聯,我們需要釐清哲學家對「巡禮」這個概念所進行的哲學轉化。
巡禮的哲學意義
訪談人譚家博提到,「巡禮」一詞出自日本哲學家,和辻哲郎的 《古寺巡禮》一書。而「巡禮」除了原本的宗教朝聖意含之外,在這裡還有另一種延伸的神聖化意涵——從發生苦痛與災難之處,可看見上帝的愛如何在人們的相互幫助中被彰顯。他指出,如同日本神學家北森嘉藏所說的,苦痛是一個表現愛的機會,透過這樣的方式將痛苦的經驗宗教化。不過,這樣的詮釋,雖然對有宗教信仰的人來說很好理解,但對沒有信仰的一般人來說恐怕仍難以接受——痛苦就是痛苦,如何可能是愛的彰顯?
張政遠在此強調,這個問題可以顯示出哲學轉化的重要性,哲學意義上的「巡禮」,可以透過和辻哲郎的哲學工作目標來理解。要了解和辻的哲學目標,得先知道他當時所面對的時代背景。當時影響日本傳統甚深的佛教文化被當時的日本國教——神道教——打壓。奈良,這個現今公認留存完整佛教文化之地,在和辻所處的時代卻是殘破的。因此,他把佛教對日本文化的重要影響紀錄下來,透過文筆,把這些記憶和歷史重新再寫出來。
這些作品表面上看起來是旅遊日誌(實際上也是),但卻是帶有巡禮意涵的哲學家日誌——他從哲學(美學)的角度,把日本傳統中的佛教藝術的文化——佛像所象徵的意義——重新建構出來。雖然這樣的建構無法與佛教(宗教)區分開來,但無疑地,這樣的「巡禮」不是宗教意義下的,而是和辻身為一個哲學研究者所做的哲學性的巡禮。
張政遠更進一步提到,哲學人去福島這些重大災區的巡禮,跟和辻當時所做的也是類似的,是一種把當地的創傷、死亡記錄下來的黑暗旅行。這樣的旅行,我們不會說是朝聖,但卻是一種巡禮,因為我們就是透過我們的身體體會,去理解那麼悲哀的一段歷史。
而針對譚家博所提的——將災難下的犧牲事件轉化成神聖空間,張政遠則補充了日本哲學家高橋哲哉如何來談「犧牲 (sacrifice)」這個概念。高橋以福島和沖繩為例,將「犧牲」這個概念,賦予了宗教之外的意義。福島核電廠發的電,主要是送到東京等其他地方,然而當核災發生時,卻是福島居民深受其害。另一個例子是沖繩,該地則是在二次大戰時代替日本本土迎戰,成了美日兩軍對峙作戰的地方。這兩地的居民沒有明確的「犧牲行為」,但卻因著國家體系與政策,為整體的日本「犧牲」。這個意義下的犧牲褪去了宗教信仰的那種意義。張政遠認為,哲學巡禮的行動,能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福島的犧牲。
對談至此,我們已經能夠掌握哲學意義下的巡禮和宗教意義下的巡禮之間的異同,然而,進一步地來看,哲學巡禮又能對這些災難事件有什麼實質上的貢獻嗎?畢竟,沒有哲學研究者的巡禮報告,我們也能夠知道福島發生了核災。
哲學面對災難的貢獻何在?
「巡禮」在宗教上也帶有非日常活動的意含,讓我們有機會打破日常去理解事物,讓我們重新去問日常不會問的,去看、去聽一些平常不會聽和看的,這才是巡禮的重點。
巡禮的理論資源:物語哲學
張政遠進一步說明,他所謂的哲學巡禮,可以從其師野家啟一的《物語的哲學》獲得理論上的資源。「物語」這個日文,對港台讀者都不陌生,但它有除了「說故事」這個表面意思之外的意思,「物語」所代表的是一種傳統,在沒有書寫紀錄的時代,透過一代代口傳來傳承的東西,類似臺灣原住民的口傳記憶。經過長時間累積後,這些口述內容可能已跟原先內容有所不同。
但光是紀錄這些口述歷史的內容,是民俗學家的工作——把官方不會紀錄的事物記錄下來。舉例來說,在日本有一些妖怪,如河童的紀錄,這既不是哲學、也不是文學、更不會是歷史,但卻是人們記憶中最清楚的事情。哲學的工作則是將這些敘事重新紀錄,讓人們看出其重要性。這有點像文學,但不同於文學將其研究重心放在書寫文體,物語哲學則是對口述敘事的重新處理。這之所以是哲學的,是由於跟現象學中的幾何學起源有關,也跟柏拉圖對蘇格拉底的記憶敘事類似。
譚家博的回應是以日本文學家本居宣長對《源氏物語》、《古事記》的研究為例,指出他們透過這些作品來找出日本的精神。他認為這其實是哲學上的詮釋學工作,從傳說中找新的概念,來為其所用。他認為張政遠這邊所謂的哲學巡禮,就是他將民俗學重新用哲學的方式進行轉化處理。
不過,討論到這邊,譚家博希望能進一步了解,就算哲學巡禮是有意義的,但為什麼我們有必要去聽「故事」?官方或新聞報導,難道不是比較客觀與真實嗎?聽故事的意義是什麼呢?
說故事的意義:口說傳承
對比官方的敘事,這邊的問題就更明顯,因為官方只處理最重要的,能帶來權力的語言書寫。最近香港的情況就說明了這點。在此情況下,很多事情和東西就被遺忘了。我們能怎麼把歷史成全地繼承下去?他認為,最後的答案就是說話、聽話,就像這次的對談。對談者的提問可以有所不同、與談者就會有不同的深入思考,我們的對談將可發展出很多新的可能。因為對談不是一種「表演」,如果是表演,那就是你唸你的問題,我唸我的答案,這不是對話、不是物語,而是一種官方的紀錄。雖然這樣的紀錄有其地位,但絕對不是全部。
張政遠認為,我們需要官方以外的 narrative(敘事)、書寫以外的方法,來讓這些敘事傳承下去。
故事之價值的哲學基礎
譚家博引用高達美的說法——聖經的很多其他版本書卷,因沒有保存價值就消失了。進一步問,如果我們要保留,像是災民的記憶,我們可能需要說明它們有保存的價值,其價值是什麼?
但地震之後、海水來了之後,人們已經不可能再重新在此地基上生活,這個地基已經失去了它的意義。如果我們近期再去石卷,會看到這些地基之上已經用混泥土填高,全部被埋起來,連地基的遺跡都看不到了。這個區域以往的記憶,就像是沙灘上的沙堡被海浪沖掉一樣,完全消失。如果石卷這裡有人,還有機會講故事,讓我們去聽;但是很多災民可能已經過世,永遠不可能再發聲。此地人們的故事已經沒有任何線索讓我們去把握。
從這個例子來看,張認為哲學不應該只執著於「一個真理」,也應該要重新回到想像空間中,它們會有另外的意義,是另一種真理。如果我們只把生者說的事情才認為是真的,那會是某種壟斷的真理觀。而對於已經沒有人可以去說、無法可說的東西,這些真理就會沒有人去說了。
像是日本熊本的水俁病(みなまた)環境事件,當地居民因為水銀中毒無法言說,甚至就死了。而在二戰時,因為原子彈爆炸而馬上死去的日本民眾,也是無法言說的人。又或者是在以色列復國主義的敘事之下,在官方理解之外的巴勒斯坦人的故事也是鮮為人知。這些例子都顯示,我們得去巡禮,才能聽到這些人的聲音,才能把故事挖掘出來。
譚家博則以基督宗教的觀點來回應。他指出,巴勒斯坦其實有許多的基督徒,因此與西方教會團體有所聯繫,因而將他們的故事傳了出去。仙台也因自江戶時代以來就是基督宗教的傳道中心,311 發生後,一些教堂受到嚴重破壞無法重建,於是教徒們將其變成是祈願園地 (prayer garden),賦予原本教堂遺址新的意義、新的故事敘述,變成了大家追思、祈禱的地方。他認為,這其實是宗教聖地的建立,但不同於「賦予苦難宗教意義」,而是為當地人提供了安慰的方法、提供了一個空間去敘事(祈禱)。
風土並不只是氣候而已,還有「土地給我們的文化意味」,中文說的「腳踏實地」,這才能夠談文化意涵。因此,張特別強調,當我們要理解臺灣時,不需要也不應該用一種很中國中心主義的方式來理解。他主張我們應該重新發展一種論述空間,讓當地人可以自己書寫他們自己的故事。他認為這是個哲學主張。
張政遠強調說,這除了是個哲學主張外,也是基本的倫理態度,身為哲學研究者,他認為我們應該帶有這樣的意識來處理事件。
聽眾提問:日本哲學與臺灣哲學
訪談至此,大致接近尾聲,有一些聽眾問到,當我們想到日本哲學時,似乎印象還停留在「西田幾多郎」的哲學。日本哲學是否有什麼特色呢?或者說,日本思想是哲學嗎?
張回應說,今天談的「巡禮」是日本哲學家和辻哲郎的思想,但可能也有很多人不認為這是哲學。因為還是有人會認為哲學是西方獨有的,因此只有受西方哲學影響的人,像是西田幾多郎,才是哲學家。但是他並不採取這個觀點,因為他認為,在出現「哲學」這個翻譯之前,前面提到的本居宣長也好、日本儒學或日本佛學也好,都已經在處理很多哲學問題,就算那時還沒有「哲學」這兩個翻譯字,仍然是廣義下的哲學。雖然他也不諱言,確實有人會認為日本佛教思想不是哲學、儒學不是哲學,把「哲學」的用法限定在比較狹窄的範圍。
張政遠指出,這是臺灣哲學與日本哲學有所不同之處。
結語
本訪談報導礙於篇幅所限,未記下所有的對話內容,而僅紀錄了跟「巡禮的哲學」密切相關的幾個重要哲學概念的討論。也可以說,這篇報導是訪談紀錄者的巡禮敘事。如果讀者有時間,也希望能有另一種體會,請別忘了「巡禮」一下這次訪談的影片,相信讀者們定會有自己的體會省思,也期待讀者們會將「日本哲學如何回應災難?——巡禮作為哲學實踐」這個已發生的歷史事件,用屬於你的敘事方式傳承後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