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坎城影展金棕櫚獎得主電影《鈦》之後,內心激起強烈刺激的快感,因此決定以哲學角度撰寫評論。劇情概述如下:(以下有雷,請斟酌閱讀)
主角 Alexia 小時候因一場車禍,開刀後必須以鈦金屬取代部分大腦。長大後,她至車展擔任性感 showgirl。有一回她因為犯下了連環變態殺人罪刑而必須隱姓埋名。在打斷自己的鼻樑後,她佯裝自己是消防長官 Vincent 失蹤多年的兒子 Adrien 以寄人籬下、避人耳目。但在那之前,Alexia 曾因與一輛車子做愛(你沒有看錯!)而懷了(車人)寶寶。因此,在 Vincent 家中除了要假裝自己是兒子 Adrien 以外,還必須不斷遮掩日益鼓脹的肚子。
不管是血淋淋的開刀手術,或是皮開肉綻的殺戮,這噁心變態又詭異的電影被公認為肉體恐怖(Body horror)類別之作。根據維基百科的解釋,肉體恐怖指的是
有意地展現出人體的怪異或在心理上令人不安的人體侵害。這些侵害行為可以通過異常的性行為、變異、殘割、僵屍化、無端暴力、疾病或身體不合常理的怪異動作來體現。其他還包括藉由肢體結構的錯置組合、突破人體部位所產生的怪物。
肉體/身體會帶來什麼樣的恐怖?它又與我有什麼關係?以下將由哲學家沙特針對身體 (the body) 的探討出發,擴展至波娃針對女人實際經歷 (the lived experience) 的描述,探究肉體(特別是女性肉體)在電影中的角色與我們自身和所處社會的關係,體會電影迷人之處。
沙特的身體與他者的凝視
《鈦》中獵奇的劇情與血腥畫面帶來的不安,可能源自於某種身體自主性的喪失或剝奪。沙特特別在《存在與虛無》(Being and Nothingness) 中的〈身體〉(The Body) 篇章,以現象學方式研究身體可能為我們帶來什麼樣的問題。
沙特將身體分為三種存有論面向 (ontological dimensions) 。一是我們熟悉的作為日常生活中介或工具的身體,透過它,我們看見、聽見東西。此外,我們可以咀嚼食物、運動、與他人交談等,這樣的身體是我們主動經驗到的。第二個面向為身體作為他者的意識/認知對象,是「為他者的身體」(body for the Others)。舉例來說,正在被牙醫檢查的牙齒,或是被其他人打量、評論的身體。第三個面向則指我自己所經驗到作為他者意識對象的身體,也就是「我作為一個以身體被他者所知者存在」(I exist for myself as known by the Other in the capacity of a body)。
從第二面向開始,那個被看見、被認識、被評價的身體已經不全然屬於我,不再是「為自己」的身體。就如同我分析、使用眼前的花草樹木或工具一樣,在他者的「凝視」(gaze) 下,我的身體也遭受物化,被綑綁於他者的觀點之下,完全不受我的控制。沙特指出,感到害羞就是其中一個例子——「害羞的人非常深刻且持續性地意識到自己的身體,那不是個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他者的身體。」一旦意識到我們的身體成為他者所知的對象,詭譎的不安感隨即而生。少了他者的凝視,人就不會害羞,也不會尷尬地想要把自己隱藏起來。我們一方面受限於自己的身體,卻又時時刻刻想要透過各種行動與世界互動,試圖超越這個限制。這個衝突使身體/肉體成為夢魘。
我的身體不僅為自己的觀點存在,還存在於某個完全不屬於我的觀點之上。 我的身體從四面八方逃離了我自己。
近代社會又有多少人比女性更頻繁地受制於他者凝視的牢籠呢?展場上性感挑弄舞姿的 Alexia,就是沙特筆下為他者存在的身體的縮影。車子與女人——兩個經常作為男性慾望投射的對象,透過電影中兩者大膽荒謬的交合,鬆綁了許多商業大片僵固的規律。
若要更仔細探究他者對於女性的凝視,不能忽略同為存在主義哲學家的西蒙·波娃對於女性實際日常經驗的描繪,以及受她影響的女性主義哲學家。
女人的身體是誰在管?
波娃同樣以現象學的方式,探究身為女人究竟是什麼樣子。男生與女生從出生以來,就以截然不同的方式經歷生活。在大人的鼓勵與責備下,男孩知道自己被鼓勵主動探索世界、勇敢駕馭身邊的事物,但不能展露太多情緒;女孩則被鼓勵像個洋娃娃般被動地存在,裝備自己、被動地被旁人觀賞、把玩。到了青春期之後,男孩的陰莖是主動的、自由的,象徵著權力;女孩逐漸發育的胸部、月經、腋毛、陰毛則是必須被隱藏起來的,也是羞辱與恐懼的來源。
[青春期]的女孩覺得自己的身體在逃離她,她的身體不再表達主體的獨特性,而是陌生的。同時,她被其他人當成一個「東西」:在街上,眼睛都跟隨著她,她的身體會被評論。她想要變隱形,她害怕自己變成肉體,也畏懼顯露自己的肉體。
當男人漸漸成為獨立的主體,女人在他者的凝視下逐漸學會成為一個「好看的東西」,並可能以此為樂。Andrea Dworkin 也在 Woman Hating 中寫道:
在我們文化中,女人的每一寸身體都不可能不受更動……從頭到腳,女人臉上的每一個特徵,她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都受制於被修改的可能。
當然,這種處境並非專屬女性。電影中已過中年的消防隊隊長 Vincent 體型異常壯碩,且十分在意自己的身體,不斷為自己注射維持肌肉量的類固醇,即使他的屁股已滿是針孔和瘀青。
懷孕是美麗的祝福,還是惡夢?
電影中另一個有趣的情節,是 Alexia 懷孕的過程。我們的社會經常將懷孕視為美好大事之一,能夠孕育生命是個神聖、幸運的象徵。不過,看過《鈦》的人想必覺得,這懷孕的過程實在太噁心、太恐怖了。
Iris Young 同樣以現象學方法,藉由分析女性所經歷的日常,了解身分認同的形成。在 'Pregnant Embodiment' 中,寫道:
懷孕挑戰了我對於身體整合性的經驗。它使我身體內在與外在的東西之間的界限分離...... 在懷孕期間,我不知道自己的身體開始於哪裡、結束於哪裡。
此外,波娃也在 'The Mother' 寫道:
孕婦成為植物、動物般存在……[她是]一個孵化器,原本具有意識和自由的個體成為生命中被動的工具……與其稱她們為母親……不如稱作能生育的有機體,就像不斷產卵的家禽。
電影非常深刻明確地表現出這種孕育一個獨立於自己的生命「裡外不分」的恐懼。Alexia 肚子裡的東西已經快要將她撕破、不斷流出的黑色液體也令人驚恐萬分。還有什麼比體內日益茁壯的冰冷金屬寶寶更令人感到陌生與害怕?
暴力與性的終極挑釁
飾演主角的 Agathe Rousselle 有著中性的臉孔,我們可以從電影中感受到她的性別並沒有固守一定的規矩,而是流動的。從電影最初的 showgirl 性感跳舞,到電影後段 Alexia 以消防員兒子陽剛的面容,來一段鋼管舞,震驚了所有在場的消防員隊友。
不過,《鈦》不只是扭轉並混淆傳統的性別角色,說到底,它想藉由 Alexia 看似奇怪的家庭關係表達世界上的愛與關懷。在電影最後,我們知道消防員爸爸已不在乎 Alexia 根本不是自己的兒子,而選擇全然的包容與接納,愛屋及烏地照顧著她的寶寶。各種社會所賦予的身分與角色皆是能被超越的,而 Alexia 也從冷血的殺人魔轉變為懂得接受愛與關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