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搏擊會》(Fight Club (1999) 台灣譯為《鬥陣俱樂部》),難免會感到一種強烈衝破體制禁錮的熱血,因此談論這部電影,不免會聯想起尼采的哲學,或是存在主義這些關注人的存在的哲學思想。撇開這些哲學思想的糖衣,這部電影多少也在諷刺現代人的虛無。沙特曾說,當最高的價值也能被否定時,人便能從虛無自由地定義自己 。同時,人也因此變得容易受到煽動,陷入狂熱狀態。
你購買的商品如何,你的人格也必如何
We are consumers. We are the byproduct of lifestyle obsessions. Murder, crime, poverty, these things don't concern us. What concern us are celebrity magazine, television with 500 channels…
(我們都是沉迷生活享受的消費者。我們只關注名星的八卦,電視有沒有 500 個頻道⋯⋯對於兇殺案, 罪案, 貧窮這些事情我們都一概不理。)
廣告最偉大之處,就是能使人對一件平平無奇的物件,產生無限的想像。它就像一個三稜鏡,折射出的彩虹,充滿著各種對生活和自己的幻想。為了挑起消費者的購買慾,商家透過廣告向消費者植入一個訊息:買什麼商品便代表了你是什麼人。若買了某商品,你便成為有性魅力,有品味的人;或是真男人應要練得一身肌肉,所以你該購買本公司的健身套餐。同理,敍事者整天翻著宜家傢俱的商品目錄,也是出於一種你購買的商品如何,你的人格也必如何的邏輯。在廣告鋪天蓋地的攻勢下,每人都只追逐著用錢堆砌的自我想像,用消費來突顯自己的存在。
自我提升是自瀆……
看通了消費主義把戲的 Tyler,對敍事者被炸飛的傢俱只有嗤之以鼻。現代人活得那麼無力,Tyler 的回應是透過搏擊從生活中的無力解放出來。離開酒吧的途中,Tyler 向敍事者扔下一句「我要你用盡力來打我一拳!」你一拳我一腳下, 敍事者從疼痛中獲得快感,之此,他不再用消費來填補他的空虛,那一拳不但治療好他的失眠症,更改變了他看環境的方式。
有一幕,敍事者在巴士上看到一個男性內褲廣告,並指著廣告內的肌肉男,諷刺地問身旁的 Tyler「這是男人應有的樣子嗎? 」Tyler 回答「自我提升是自瀆,自毀才是答案。」所謂的自我提升,是由社會告知我們現在有什麼欠缺,而不得不把自己提升至符合社會預期。現今「成功」 幾乎與人生意義劃上等號, 而社會地位、收入、知名度這些可謂成功人士的標準。活在一個強調成功的世代,成功彷彿變成了一種義務。當我們不斷努力裝備自己,我們或許覺得好像在為一些事情努力,像報某某課程,有否想過這些所謂的努力是否真的忠於自己內心的聲音,或只是追逐被外界預設好的想像?這或許會讓我們得到社會的認同感,就如自瀆般讓人感到片刻的快感,但實際上卻是抑壓著,甚至忘掉了自己最真實的聲音。
搏擊會的第八條會規:新手第一晚得要進行格鬥
電影中,打鬥的人無一不是被打到頭破血流離去。到底搏擊有什麼神聖力量,令一班白領,一班從事勞動工作的人,前仆後繼地參加?或者換個說法:為何作者要用搏擊作為反消費主義的符號?
Tyler 說 “How much can you really know about yourself if you haven't really been in a fight?” 言下之意,搏擊的體驗其實是一個自我認識的過程。哪怕是在猶豫要不要上擂台的剎那,也比買一百樣商品更貼近真實的自己,起碼可從中了解自己為什麼猶豫或害怕,這時候的你在面對自己的軟弱。另外, 選擇進行搏擊得預料身體會多少承受疼痛和損傷,但這種肉體上的痛苦卻包含了作為男人的自我實現。在《運動鍛鍊思考力》中,作者戴蒙·楊 (Damon Young) 點出疼痛是腦部的一套動作、回應外部世界的方式。感知刺激能被心理狀況,如理想、價值觀、自我的認知、對未來的預期等扭轉。因踏到香蕉皮而跌倒或許會破口大罵,但在擂台上被打到頭破血流時卻會表現得不一樣,這正是痛苦的意義被轉移的表現。
參加搏擊會的人都是男性,都是活在一個以消費為主導的環境。在這個環境下,"what is man" 已經被肌肉(代表了陽剛))比例、穿什麼牌子的內褲(Kelvin Calvin 代表野性)和服飾,或是什麼類型的手錶(代表品味、優雅)定義。 簡言之,成為男人的指標便取決於你能有多像貝克漢 (David Beckham)。消費主義建構的自我是沒有過程與體驗,那只是錢換來的結果,把一堆消費符號貼上身而已。彷如在櫥窗出現的模型,若把所有服飾除下,他們都是一式一樣。
相反,搏擊造成的疼痛卻是不折不扣的肉體體驗。透過施予和承受痛的體驗,搏擊會給這些被商家閹割的男人們重新體驗什麼叫力量,侵略性這些男性被認定應有的特質。在這個意義下,進行搏擊的人不管他們身上有多少瘀傷,也會覺得是邁向被消費文化壓抑的自己,並從過程中獲得快感。這也是新加入的成員的第一晚一定要格鬥的原因。沒有經歷過這些體驗,他們在搏擊會出現基本是浪費時間。
解放的是自我,還是破壞的狂熱?
直到電影中段,搏擊會成立的意圖也漸漸顯露。Tyler 透過搏擊,組織一班人執行破壞計劃 (Project Mayhem),計劃最終以反資本主義為目的。他能號召全國的人一起執行他的破壞計劃,因為他能對現代人的意義問題一矢中的。
We've all been raised on television to believe that one day we'd all be millionaires, and movie gods, and rock stars, but we won't. We're slowly learning that fact. And we're very, very pissed off.
(我們這一代人都是吃電視機的奶長大,從小到大都相信自己終有一天成為一些像富豪、電影或音樂明星這些大咖。但實情是我們不會,並每天也在學會接受這個現實。對此,我們感到十分憤怒。)
Tyler 彷彿在替現代人提出對社會的控訴。他了解到每個對生活感到無力的人,都抑壓著他們對現實的不滿,而搏擊會提供了一個平台讓他們宣洩對生活的不滿。但 Tyler 巧妙地把宣洩的對象由會中的成員導向社會的體制。為了招攬更多成員,他吩咐搏擊會的會員每人要在街上對行人 (以男人為目標) 進行挑釁,直到途人出手毆打他們,並且成員絕不能還手。目的是希望透過惹怒其他途人,釋放人與生俱來的攻擊性,讓他們體驗一時之怒而出手打人的快感,那種衝破社會文明限制的快感。
卡繆式的反抗?
破壞計劃其中一個目標是把所有信用卡公司炸毀。那一幕經常被賦予對生活不滿的直接反抗,信用卡中心作為消費文化的象徵,把其炸掉多少帶有象徵解放意味,這行動很符合 Tyler 說的 "It is after we've lost everything, we are free to do anything",也經常被視為最具存在主義的一幕。假如沒負信用卡債的話,我們便少了一個理由忍氣吞聲地上班。少了一個包袱,相對也增加我們的活動的自由度。這種態度與卡繆曾說的「只知道人有行動上的自由」,不謀而合。
大部份人,每天都背負著不同社會期望上班:實習是為了畢業後變得具競爭力,努力工作是為了趕及在三十歲前成家立業等等。這些包袱也多少限制著我們的行動意願。若然要擺脫這些束縛,卡繆指出我們該認清一個事實:人與混沌的世界永遠都處於不協調的狀態。人的天性總想透過問十萬個為什麼,因果關係來掌握世界發生的一切,把經驗世界梳理出一個意義來。對於人為什要死,這個世界為什麼有苦難,人的存在有什麼意義等這些問題,世界給出回應只有沉默。人不得不給這些問題擠出一個答案來,因些衍生了社會期望、宗教教條、價值觀、倫理、原則,種種教導人該如何行動的論述,來滿足人的理性需求。但在荒謬面前,這些論述都站不著腳。活在一個不能被理性把握的世界,卡繆只有一樣事情能確認,就是人終有一死。懂得從死亡的立足點,重新審視自己的生命,是覺醒的第一步。因為當死亡來臨,任何關於世界的論述不再變得重要。
Galileo, who held a scientific truth of great importance, abjured it with great ease soon as it endangered his life. In a sense, he was right. That truth wasn't worth the stake.
伽俐略能在面臨生命危險時,輕易摒棄他的科學發現。某程度上,他做得沒錯,需要冒死的真理是不值得秉持。
死亡這把刀,吹毛利刃,輕易削斷理性製造的吐絲。人不再因理性的需求,作繭自綁,不再受任何世間的論述及意識型態掣肘。這也是卡繆式的反抗與 Tyler 的破壞計劃之間的分野:表面上,Tyler 不斷揭穿消費主義的把戲,讓他的信徒從消費的意識型態解放出來,實際上,他只是把他的信徒導向另一個屬於 Tyler 自己的意識型態,一個無政府主義的意識型態。卡繆認為真正的覺醒,重新發現行動上和內心的自由,以一個超脫的態度來反抗社會期望的束縛。Tyler 的行為更像打著解放的旗號,從一些不法的商人手上,偷走非法盜取的動物,然後將牠們安置在動物園裡。
不論是劇情還是對白都讓我看得熱血沸騰,但熱血過後卻不得不問自己,電影出現令人叫爽的畫面,究竟是為了自我得到解放而高呼,或是只是出於享受看著體制受破壞的狂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