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有沒有遭遇到以下情況:機緣巧合之下,點進了一條關於一本書的影片。影片製作人出色的說書能力讓你不知不覺間對那本書產生濃厚興趣。點進了某購書連結,再點進了關於該書的書評,覺得這本書的內容蠻有趣,走進書店拿起那本心儀的書,想,自己向知識份子的道路上又邁進一步了,多麼的高尚!滿腔熱血去付費,一副額上寫著必勝的模樣把書打開,恨不得把整本書的內容生吞活剝。身上流著滾燙的血只維持了五分鐘就冷卻下來,還未趕及翻到第一章的第一頁,就已經被密麻麻的字句嚇怕了,天啊,到底那個影片說書人如何把它讀完的。當下猶如從山腳向山頂眺望搖頭,跨不過去,真的跨不過去。從此那本書在不起眼的一角,默默地累積灰塵。年復年,日復日,書架上的書倒是排得滿滿,而自己的腦袋卻如光亮的地板般嶄新、沒留下半點任何作者的足跡。
現代人對自我滿懷幻想,欲要改變,又未曾付出時間蘊釀出改變的果實。人生如此,閱讀亦如是。哲學家韓炳哲在《他者的驅逐:今日的社會、感知與溝通》一書中指出,數字化的網路時代正在蠶食現代人的感知,信息伸手可及,可是未曾為我們留下印象。網上的說書影片,把書本的內容說得清楚明白,但沒有因此提升我們的理解能力。在這個背景下閱讀《如何閱讀一本書》又是另一番意義。
現今透明文化強調的速度、效率,我們只以浮光掠影的方式對「知識」攝取。追求一目了然與透明的代價,就是事物在我們的心靈中,不再留下任何刻度。阿德勒的讀書方法則不然,他提倡的閱讀方法,追求深度與刻度。刻度來自具否定性的經驗:因挫敗,而深刻;因痛楚,而成長。韓炳哲這樣描述他者:「他者和改變的否定性形成深刻的經驗......遭遇了它,被它推翻,被它改變......其本質是痛楚。」做摘要、寫筆記、替書「起骨」等步驟,就是為了確保讀者能與作者好好相遇。
對照之下,兩本書頗為呼應:阿德勒與韓炳哲分別以不同的角度就「感知」進行探討,重新聚焦當中需要的條件:專注、主動投入及時間的蘊釀的重要。若韓炳哲為現代人把脈,指出了時代的病徵,阿德勒提倡的閱讀方法則為現代人開出一道處方,藉以實踐當中的建議,進行精神鍛鍊,重拾對他者的重視。
大量閱讀令人愚蠢?
早在阿德勒之前,德國哲學家叔本華在《論閱讀及書本》一文中,已就大量閱讀進行探討:
當閱讀的時候,我們依賴作者為我們思考:我們只單純在作者的思路歷程不斷來回往返……比起體力勞動,時時刻刻都在閱讀更會令人心智麻木,猶如彈簧在受重壓時最終失去彈性一樣,心智也會因為接連不斷閱讀不同作者的想法而失去彈性。
只看這段話,也許會認為叔本華語出驚人死不休,但隨後他卻這樣說:
如果我們只一直閱讀而不思考書中的內容,內容並不會在腦海中真正植根。
我們也許認同叔本華的結論,只讀太多,未有思考書中的內容,只會愈讀愈糊塗。但他的話,確有一點值得注意:引致讀者糊塗的,未必是大量閱讀造成,反而是讀者的責任。正如阿德勒在《如》一書中指出:
要避免這樣的錯誤——以為讀得多就是讀得好的錯誤——我們必須區分出各種不同的閱讀型態 。
阿德勒因此整理出七大類別的書,分別為:實用型、想像文學、戲劇與詩、歷史、哲學、科學及數學、社會科學的書。視乎書的類型,再按照不同的速度及方法閱讀。這些分類本身除了展露出阿德勒淵博的一面,也展露了他對書本的細膩敏感,猶如一個優秀的推銷人員懂得憑藉對象的出身、言行舉止流露的訊息中,學會調整自己的語言至與對方同頻。從分類中,阿德勒示範了如何因應事物的特性,從而用相應的角度來欣賞。前提是,在事物面前,你有多少能耐感受及觀察它們的特性?
阿德勒在第一章〈閱讀的活力與藝術〉中指出,學習可分為指導型與非輔助型的自我發現型兩種:前者主要有老師從旁協助並指導學習者行動,而後者則是沒有協助的情況下對自我及世界進行閱讀,而不是教導來行動。關於後者的學習,不單要求主動思考,更會要求一個人運用他的感覺、想像力、記憶、觀察、分析、省思能力來學習。阿德勒對這種自我發現的學習如此界定:
閱讀就是一種發現。
這樣,叔本華的話就更好理解:大量閱讀會否令人麻木,不僅在於有沒有認真思考,更甚的是,有沒有動用一個人的感知來理解書中的內容。假如有的話,我們不會有種「終於讀完而鬆一口氣」的感覺,更不會在心智未有喘息的空間下,立刻開始下一本書,因為感知一樣事物需要時間的。若我們按著阿德勒對閱讀下的定義推進,閱讀不僅是一種發現,更是一種感知的訓練。
對他者的肯定
如果你所讀的書都在你的能力範圍之內,你就沒法提升自己的閱讀能力。你必須能操縱超越你能力的書,或像我們所說的,閱讀超越你頭腦的書。
這段點出了阿德勒的閱讀觀頗具格鬥精神。
假如你閱讀一本實用型的書,旨在說服你遵從某一種行為時,認同作者的話,這本書的內容正在否定你的過去認知,因此你的行為才會改變。作者的一段話令你靈光一閃,對世界的理解忽然變得不一樣,因此打開一個全新的視域,更加開啟一段嶄新的現實關係。然而,若要從書中獲得改變的力量,讀者們要先好好遭遇作者,靠的就是寫筆記與做摘要。
如何透過寫筆記與作者建立關係
身為讀者,你都有責任盡可能精確地找出作者要問的問題來。你應該有辦法說出整本書想要解答的問題是甚麼……你應該不只是有辦法完全掌握住所有相關的問題,還要能明智地將這些問題整合出順序來。
阿德勒形容讀者與作者之間本該有一套智慧禮儀約束:作者要先把話說清楚,好讓讀者明白;反過來讀者也要先弄清作者的意思才作評論。找出文章的主旨、勾勒出內容的結構,並將它記下……這一切就是要確保在評論時,必先弄清楚別人說的話。閱讀一本書,本質上就是一場溝通,一場作者與讀者之間的交流。就閱讀的主動性而言,本質與聆聽相似,兩者要先主動投入才能好好把握對方要傳遞的意思。所謂的投入,就是以專注來承認他者掌控的地位,從物中呼召他者。一本書要展示的,正是作者如何能解決自己開出的題問。如傾聽一樣,讀者若要把握作者的訊息,必先受作者文字的引領下,穿越作者的思緒叢林,走過一段思想歷程。無法專注的話,書亦只是一疊由紙張堆疊而成的死物,字句成為了一連串沒有意義的符號,作者的靈魂也無從感受。
因此阿德勒形容,閱讀就如一場棒球比賽,讀者要接著作者投出的球,不只是伸一下手便算了,反而是要懂得判斷對方投出的是曲線球、快速球、還是慢速球。有投有接才算得上互動。寫筆記、做摘要就是以還原作者的話來令自己好好把訊息接著。假如口頭溝通以複述對方的話來表示自己有聽到心中,寫筆記、做摘要就是以書寫的方式表示,或反過來說,這些舉動具規範效果,令我們不得不聚精會神,為了找出作者所表達的重點,不得不重新投入到作者的思緒中,從作者的文字中領出個所以然來。稱職的讀者,懂得在評論前先將自己完全徹回。
閱讀就是對他者的解碼
書的他者性質,以謎題的方式呈現。謎題的本質就是不予人一下子把握到。閱讀,將一些原本不屬於自己、陌生的想法解碼。若要成功,必先要跨越作者設下的門檻。門檻令讀者望而生畏,理解力卻會因應書中設下的門檻而遞增。前提是,讀者必先給予時間,好讓書改變自己。
一本書難懂與否,其實十分主觀。這取決於讀者本身的知識網,有沒有豐富的知識聚點,好讓新的信息與過往的經驗/ 聚點連結。假如沒有,一本艱澀的書需花一段時間在知識網中建立新的聚點,再與其他已有的聚點連結起來。閱讀經驗中遇到的否定性,逼使讀者將知識網中的聚點,窮盡一切可能與陌生的想法重新連結。知識聚點的連結方式愈豐富,理解能力愈會遞增。每一次的重新連結,令我們愈趨接近那個門檻的高度,與作者平等。正如韓炳哲所言,獲取深刻的知識展現出一個全然不同的時間性。知識獲取必先經過沉澱與累積。沒有時間的蘊釀,知識網無法累積足夠的知識聚點,連結的方式也不可能豐富起來。讓知識沉積正是讓時間發揮作用。
閱讀作為時代病的處方
韓炳哲指出,在演算法的誘導下,人因為只看符合自己品位的事物時,降低了人們對陌生事物的接受程度,間接拒絕了任何否定性的經驗。沒有他者的刺激下,我們的感知慢慢退化,一切只有無限制的輸入,卻沒有任何感受,逐漸變成毫無節制的呆視。他者的刺激如旅行一樣,因為我們身處於陌生的環境,令自己的感官得到激活,對環境變得異常敏銳。人們受演算法的影響下,猶如反覆回到熱門的景點觀光,失去了欣賞陌生事物的能力。那麼阿德勒的閱讀方法如何能成為一道處方呢?
阿德勒將閱讀視為一道謎題、一場角力、與交流,當中指出了門檻的侷限、禮儀的規範,間接展示只有將「我」從「自我」抽出來,人才會有所不同,不要把自我放得太大。在謎題前,「我」總顯得矮小;在交流的處境下,心中只有「我」,就不會聽到對方的話,無從交流。有了他者,我們才能審視自我,也因為他者的關係,我們的意識才會被激活。若運動叫人堅毅、不要輕易放棄,令人做起事來變得持之而恆,那麼閱讀所培養的,就是專注、主動投入及欣賞時間的作用。因為專注,才感受到作者的存在,與作者的話接通。因為主動投入,才能精準捕捉內容背後的精神,洞察作者的思想。因為耐心,才可以在超越自己頭腦的書面前也能堅持,讓書本改變自己。
這些要素的背後,就是讓他者掌控,將自我清空與徹下,重拾個人的感知。書,只是訓練閱讀的場域。閱讀的技藝可應用在印刷品而外的事物,如建築、畫、音樂、城市、運動賽事、時事、環境、甚至人身上。以上所提及的事物,無一不對我們發出訊息,只待我們詮釋,分別在於我們的天線有否相應的敏感度去捕捉、或如阿德勒所言,「發現」當中的意涵。
老練的廚師
老練的廚師,有個將食材處理變為表演的本領:不論是牛、豬、雞、羊,都曉得按著動物肌肉的條紋下手,刀鋒深嵌到肉中,沿著紋理順勢一落,一大塊兒的肉,從封閉的整體瓦解成分明的部分,不留下半點切割過的痕跡。單純處理食材,也能變成賞心悅目的表演,當中正是觀看一個整體有條理地瓦解的快感作祟。
《如何閱讀一本書》要傳達的,正是面對複雜的整體,也能以從容不迫的姿態將它拆解,從中理出個所以來。寫筆記、做摘要的意義,不只是單純為了學會掌握好訊息,而是從這些實踐中鍛鍊個人的感知與心智,不會立刻否定、無視他者,而是將自我放下,鍛鍊出與他者周旋、將他者征服的能耐與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