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像一下有一座巨大城市，科技發展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程度，在裡面的人擁有了過往難以想像的科技發展，從智慧型手機，立體投影裝置以至於透過人工智能來操作的高端機器，持續為人類的生活與娛樂提供永不須休息的服務；與此同時，街頭巷弄的陰暗之處卻滿是沈迷於毒品與酒精的乞丐，以及充滿暴力血腥的討債場景，整個社會被不平等、剝削和冷漠所撕裂，是個看不見憐憫、同情與各種美好德性的冷漠世界。這就是反烏托邦 (anti-utopia) 作品的核心概念，一個在當今各種流行文化作品中被廣泛探討的主題——例如去年因為出了遊戲 DLC 自由幻局 (Phantom Liberty) 而再次成為熱門遊戲的《電馭叛客2077》(Cyberpunk 2077)（以下仍然稱 Cyberpunk 2077）。
儘管《Cyberpunk 2077》是一個虛構的遊戲世界，但它也映射出我們當前社會的許多面貌。在這個遊戲中，我們看到了一個由極為強大的巨型企業 (mega cooperations) 主導的社會，個人的命運似乎只被追求利益的巨型企業所左右，除去金字塔頂端的巨型企業領導層，所有人都在極端的工作壓力下掙扎，社會階層的固化也讓人們的夢想和希望變得越來越遙不可及。我曉得對許多讀者來說，這聽起來蠻現實的，好像不只是科幻故事的場景，但是希望沒有接觸過《Cyberpunk 2077》的讀者可以知曉，反烏托邦作品當中的社會情境，遠比我們身處的現實生活嚴酷許多。
在這篇文章中，我會透過《Cyberpunk 2077》中的反烏托邦元素作為討論的案例，並且援引海耶克 (Hayek) 這位主張自由經濟的哲學家的論述，來與我們現實生活中的經濟與政治相關問題互相連結，也希望透過這篇文章，反思這些複雜卻又很可能成為現實的問題。
在《Cyberpunk 2077》當中，進入遊戲的玩家主要會在夜城 (Night City) 這座高科技城市當中活動。主導這座城市的是將北美區域總部設在夜城的荒坂企業 (Arasaka Corporation)。荒坂企業不只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強大企業，而是直接主導了夜城在政治、社會結構、保安、網路資訊等各種層面的存在。即便有著民選市長的夜城，在整個制度的運作上也不可能完全繞過荒坂企業的影響。從閃爍的霓虹到滿天的空中廣告，各種隨處可見的商業行銷，彰顯著荒坂企業強大的存在感與影響力，彷彿他們銷售的不只是商品，而是一種生活方式，甚至是一種對未來的想像與承諾。由此可見，在夜城當中，荒坂企業也主導了文化和意識形態的塑造。可以說整座夜城當中每一個人的生活和命運，都深受荒坂企業的控制和影響。
這還只是單獨談到荒坂企業，情況就已經如此複雜，然而在《Cyberpunk 2077》的世界中，其他諸如軍武科技 (Militech)、百優涅卡 (Biotechnica) 以及康陶 (kang tao) 等巨型企業，也同樣嘗試在夜城銷售商品，擴張各自的影響力，並透過商業訴訟、政治手段，甚至是暗殺的方式來打擊其他對手。可以說，整個夜城社會就是巨型企業之間彼此攻防的血腥戰場。
不過，如果企業之間彼此在一個完全開放的自由市場當中競爭，這對消費者來說難道不是一件好事嗎？許多支持古典自由主義的經濟學家與哲學家，不是也同樣認為在一個開放的環境當中，科技、商業與文化的創新才有機會因為競爭而打磨出最為優秀的成品嗎？例如，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的海耶克，就曾經提出如何維繫這種允許開放與競爭的自由市場。
海耶克在《自由憲章》當中提到，自由是我們經歷漫長的奮鬥之後，逐漸取得的一種最基本的狀態，而「自由是一種狀態，在這種狀態下，社會中他人的強制被盡可能地減到最小的限度」。我們可以想像，一個人在社會當中的行動自然是受到限制的（過馬路不能闖紅燈，是一種行動上的限制），但是若限制我們的行動是一種盡可能被減的最低限度的約束的話，那麼大抵而言，我們在這個社會可以說是自由的（你不能任意闖紅燈，但沒有人限制你的移動）。
海耶克的經濟學理論，是對自由市場機制和個人自由的一種信念。他認為市場不僅是商品和服務交換的場所，更是一種複雜而高效的訊息處理系統。市場的每一次交易都像是一個小小的謎題，而解開這些謎題的關鍵在於價格。價格是市場中最重要的訊息載體，能夠反映出商品的稀缺性、消費者的需求以及生產者的成本。正是透過價格機制，市場協調了散落在無數個體中的訊息，使得生產和消費能夠高效地進行1。
一旦眾多個體在追求自身利益的過程中，不斷刺激著價格反覆變動，市場就形成了一種自發的秩序。這種自發的市場秩序，絕對無法由某種掌握中央政治權力精心設計，而只能仰賴自然形成。然而，在海耶克活著的大部分時間裡（其實現在也還是這樣），整個世界被社會主義和福利國家的潮流所主導，多數國家都選擇採納了海耶克在經濟學上最主要對手約翰．梅納德．凱因斯 (John Maynard Keynes)的經濟學主張：政府應該對經濟發展進行干預，並在某種程度上主導整個經濟市場的運作。
海耶克強烈反對這種由政府對市場秩序進行干預與介入的行為，因為他相信，政府無法掌握市場中包含價格在內的所有訊息，也無法預見其政策的所有後果，其相較私人企業的緩慢效率，更使得政府無法即時處理各種忽然冒出來的危機。因此，當政府試圖通過行政手段來控制市場時，往往會事與願違的引發經濟危機——然而對海耶克而言，這些風險完全可以在放任市場機制自行運作的情況之下加以避免的。
一個很值得我們思考的例子，就是部份國家為了保障國內的特定產業，例如汽車產業，而對該產業進行了大量的補貼，同時也對進口車設下相對高昂的進口稅。這種作法，看起來是為了在產業發展的過程當中為其提供能夠良好發展的土壤，但最終可能適得其反，讓靠著政府政策扶持的汽車產業無法生產出足以與進口車互相競爭的優良產品。假定此時該產業的產額又大到政府不能任意讓其倒閉，那麼政府就只能持續加大政策扶持的力道，進而進入惡性循環。對海耶克而言，倘若當初政府放手讓國內的汽車產業自行與進口車競爭，那麼或許部份的國內汽車產業公司會因此倒閉，但能順利存活下來的公司，則可以成為足以與其他國家汽車產業相互競爭的強大企業。
此外，包含上述對特定產業的補貼在內，福利國家往往同時也在人民生活上的各種層面進行程度不同的補貼，這麼做的初衷，是為了保障社會成員的基本生活和減少貧困，但如同前述對汽車產業的扶持一樣，其實際結果往往是政府權力的擴張、個人自由的侵犯以及經濟效率的降低。在海耶克看來，福利政策不僅使得個人依賴於政府的救助，減弱了個人的自立精神和創造力，而且透過分配再分配資源，實際上造成了資源的錯配和浪費。
從海耶克的角度來看，《Cyberpunk 2077》中的夜城可能會是一個極其有趣而又複雜的城市。夜城呈現了一個極度自由的市場環境，其中政府的角色幾乎消失，而巨型企業主導了城市的方方面面。這種設定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海耶克對市場自由和個人自由的支持，但同時也呈現了他所警告的無政府狀態和法治缺失的風險。那麼，海耶克到底會怎麼看待《Cyberpunk 2077》當中幾乎被企業壟斷為自家後花園的夜城呢？
從好的面向上來看，雖然荒坂企業大幅度主導了夜城的市場貿易，但是夜城仍舊保有對其他各個大型企業開放的貿易接口。市場的每一次交易和決策，都包含了每個大型企業之間的競爭和互動，而這些競爭和互動，會反應在各個企業的商品價格之上，而市場機制會自然而然地以此來調節市場當中的各種貿易需求與資源配置，並反過來強迫所有進入市場的企業去不斷適應市場當中的各種變化，以及尋找創新的方法來滿足消費者的需求。這種高強度的競爭迫使企業各自尋求可以生存和發展的空間，進而促使市場保持動態的流動，也為新的想法和技術的出現提供豐沛的土壤。鑑於海耶克相信，政府的過度干預可能會破壞市場的自發秩序，扼殺個體的創新精神，並導致資源的錯配和效率的降低，那麼《Cyberpunk 2077》當中的夜城——至少在「政府不干預市場運作」這件事上——符合海耶克對政府權力限制的主張。
然而講完（基本上沒多少）好的地方，就要講壞的了。
在夜城當中的市政府，不僅無法干預市場的運作，還反過來變成被市場機制干預的對象。就算是主張政府不得介入自由市場的海耶克，恐怕也無法接納政府權能幾乎完全失效的夜城。當然，在《Cyberpunk 2077》中的夜城並非沒有政府——在玩家遊玩的時候，甚至還會碰上夜城的市長選舉。然而，即使存在民主制度的選舉和投票，夜城當中的民主機制卻被巨型企業所操弄和控制。這種情況違背了民主的核心原則，即政府應該代表並服務於人民，而不是服務於特定的利益集團。當選舉和政治決策過程被企業所操控時，政府的合法性和公信力受到質疑，將會對社會的信任和凝聚力造成了嚴重損害。當然，在《Cyberpunk 2077》當中，各個企業都極其努力的掌握媒體上所發布的種種新聞，正是為了在政府權能失效的時候維繫住一種所有事情都仍然在軌道上的假象。
值得留意的是，這並不表示主張應該謹慎留意政府行徑的海耶克，會同時主張我們要走向無政府主義 (anarchism)。甚至對海耶克而言，夜城這種政府權力完全無法彰顯的城市，根本不是他認定的理想國。海耶克堅信，政府應該扮演的角色是保護個人自由、維持市場秩序和保障私有財產。我會依序說明這三點。
首先，要保護個人自由，就表示著政府需要制定和執行提供基本公共服務和安全保障的法律。這是政府應該要做好，沒有討論餘地的事情。一旦政府無法維繫社會秩序，甚至所有的市民只能各自聘請保全（沒錢請保全的就自己去買槍）來保護自己的財產和自由，「權利」和「自由」這些使得市場機制可以穩定運作的重要要素面臨著嚴重的威脅，那就更加沒有維護公平競爭環境的可能。在這種情況之下，就算夜城仍然擁有極端自由並允許競爭的市場，但礙於普通市民的生活以及創意被企業全盤掌握，實際上反而是對競爭和創新的壓制與傷害，進而讓市場無法有效地發揮其自我調節的功能，因為沒有一個公正的規則制定者來保證遊戲規則的公平。
最後則是「保障私有財產」。對海耶克來說，「個人財產」跟自由一樣，是至關重要的基本權利，而其中的理由也非常直白：無法保有私人財產，就不可能保有個人自由。如果不透過一個能夠監管並且強制執行契約的第三方（即政府），那麼許多能夠確保私人財產的契約，很可能在制定之後是無法得到履行的。國家的目的即是確保在法治之下，契約得以履行，而藉此來保障個人財產，以至於保障個人自由。在海耶克看來，倘若法律成為政府追求特定經濟或社會目標的工具時（例如制定對企業特別有利的法律），就可能變成壓迫個體自由的手段。因此，政府的首要職責是維持市場的自由競爭，和保護個體的財產權與其他重要的各種基本權利，並提供穩定的法律框架和公正的司法制度，為市場的自由交易、契約的履行提供保障。
這同時也使得海耶克認為，憲政民主政體是保護個體自由和限制政府權力擴張的重要機制，因為憲政民主通過明確界定政府權力的範圍、設立權力制衡機制，以及確保政府的決策和行動受到法律的約束，來防止權力的集中和濫用。透過這個體制，並借助法治來框限政府所能行使的權力，每一個個體在社會之中才能自由地追求自己的利益和目標，而整個社會才能在多元和和諧中實現穩定與進步。
透過海耶克的視角，我們看到了基於古典自由主義而來的自由市場理論，以及古典自由主義對民主制度的理念——當然，也包含了這些理論與理念在走歪而又沒有適當制衡和法治支撐時，可能走向的極端形態。海耶克堅信，即使在最自由的市場中，政府的角色仍然是不可或缺的，特別是在維持法治、保障個人自由和財產權方面。夜城的例子提醒我們，當市場自由被少數企業壟斷，民主制度被操弄，政府未能有效執行其基本職能時，社會將面臨嚴重的剝削和不平等問題。這不僅違背了自由市場的精神，也損害了社會的整體健康和進步。
那麼在現實當中有沒有逐漸走向夜城的國家呢？韓國可能就是一個值得我們反思，逐漸走向反烏托邦社會的國度。韓國的法律體系受到企業利益的強烈影響，許多法律和規章都是為了保護企業財產和維護其經營活動的自由而設計的。公民的權利和自由，理論上受到憲法的保障，但在實際操作中，企業的經濟權力往往能夠輕易地凌駕於個人權利之上。最顯著的案例，就是由於行賄總統而被判刑的三星企業副會長李在鎔 (Lee Jae-yong)，最終獲得了韓國總統尹錫悅的特赦。雖然李在鎔仍然需要遵守許多特定的規範，但實質上不再繼續被關在監獄當中，而可以繼續把持三星企業的運作2。
然而，這並不意味著我們應該對技術進步或市場機制本身持悲觀態度。海耶克的思想提醒我們，透過建立強健的法治體系、保護個人自由和財產權，以及確保政治過程的透明與公正，自由市場和民主制度可以是推動創新、繁榮和公正社會的強大力量。《Cyberpunk 2077》及其描繪的夜城，不僅是對未來可能的警示，也是對當下我們所面臨的政治、經濟和社會挑戰的深刻反思。它促使我們反問當前追求經濟發展至上，以及不斷強調自由市場的各個資本主義國度：我們如何在追求技術進步和經濟發展的同時，確保不失去對人性、自由和公正的基本尊重和保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