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德之門 3》(Baldur's gate 3) 是一款由拉瑞安工作室基於《龍與地下城》這款桌遊的規則來製作，並獲得 2023 年 TGA 最佳年度遊戲大獎的一款角色扮演遊戲。在《博德之門3》當中，玩家扮演冒險者時需要面對的主要敵人之一，是一種有著章魚一般的頭部，名為靈吸怪 (Illithid)（又被稱為奪心魔 (Mind Flayer)）的怪物。靈吸怪是一種擁有高度智能、強大的心靈控制技術以及強大靈能的生物（粗略的說，他們的魔法很厲害！），他們由主腦 (elder brain)（一個超級大的大腦）作為整個群體的核心，透過心電感應的方式對每個靈吸怪個體直接下達指令，並以這種群體共做的方式，發展出了極其驚人的特殊文明以及生化科技。
這其實蘊含著一個值得我們提出來思考的問題：對所有被人類利用的生物來說，難道人類不也是一種邪惡到不行的怪物嗎？本文即是從這個角度展開對人類中心主義 (anthropocentrism) 的討論。我會先簡要說明人類中心主義的概念，再以《博德之門 3》當中的靈吸怪為例，思考人類中心主義的主張可能會面對什麼樣的衝突與挑戰。
值得先提出說明的是，本文所指的人類中心主義，是一個有著各種近似的概念，但有很多種不同名稱的主張。這個概念最早或許可以追溯回理查．萊德 (Richard D. Ryder) 這位學者提出來的一個主張：人類似乎對其他非人類的動物有著偏見，進而使我們會只對人類採取特殊的待遇。這種偏見已經深化成為人類思維的一部分，讓人類直覺地將非人類動物當成「物」來對待，甚至虐待 1。 這套論述後來在知名的倫理學家彼得．辛格 (Peter Singer) 的彙整之下，成為動物解放運動所要對抗的敵對主張：物種主義 (Racism)。除了人類中心主義與物種主義之外，類似概念的相近詞彙還包含人類沙文主義 (human chauvinism) 與人類種族主義 (human racism) 等等2 。
為了方便討論，我會統一以人類中心主義來稱呼這種宣稱「所有事物是否有價值，取決於該事物是否能對人類的利益做出貢獻」的主張。 那麼，人類中心主義是如何畫出「人類 / 非人類動物」之間的那條界線，然後以此來差別對待人類與非人類動物的呢？
最常被用來當作分判標準的，應該是理性 (reason) 這個看起來只有人類擁有，且似乎也只有人類可以靈活運用的能力。這套論述可以追溯回古典時期對人類理性的崇敬，以及宗教典籍上將人類視為神明獨一無二造物的主張，進而凝聚成一種由理性（或任何一種足以證明人類與動物截然不同的能力）所帶來「人類生命神聖且不可被任意侵害」的觀點。 大哲學家康德可以說是這類主張的代表，康德認為人類的理性能力使我們能夠根據普遍的道德法則來行事，而不會只受到本能或感性的驅使。這種理性能力賦予人類應該遵循而動物無法格守的道德義務，使得人類與動物有著截然不同的差異：有尊嚴的人類不應該被視為手段，而要被當作目的來妥善對待，也要被納入道德考量的對象當中3。在這個過程當中，為了讓有理性也有尊嚴的人類可以活下去，那麼利用其他生物作為維繫人類生命的資源，顯然在道德上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問題。
讓我們假設性的想像下述的思想實驗。
假定今天因為某種意外，人類集體感染了某種疾病，這種疾病使得人類的身體不再能生產一種非常重要的特殊維生素，這使得全體人類都面臨生存上的危機。極其幸運的是，只要每幾天吃一點雞肉，就可以補充這種特殊的維生素。不願意直接吃肉的人，也可以吃由雞肉上提取出來的維生素萃取物。
可以想見，全世界應該都會開始大量養殖雞隻，並提取這種對人類存續來說極為重要的維生素吧。倘若我們再進一步的假設，今天擁有這種特殊維生素的不是雞隻，而是猴子呢？甚至不是全部的猴子，而是跟人類基因非常接近的黑猩猩呢？結果應該還是一樣吧？全世界應該會開始養殖黑猩猩，然後從他們身上提取這種特殊的維生素。換言之，我們會為了保存人類的存續，而選擇將其他的生物視作我們賴以維生的「資源」。
為什麼我們可以這麼做？從人類中心主義的立場來看，理由當然是「所有事物是否有價值，取決於該事物是否能對人類的利益做出貢獻」，而既然是為了「人類的存續」這麼重大的利益，那麼這些雞隻或黑猩猩對人類而言就有著極大的價值——當然是指他們犧牲之後帶來的價值。這套論述背後，或許可以追溯到基督宗教的形上學觀點：唯有人類是上帝以自己的面貌造出來的生物，而其他的生物皆是上帝為了人類所創造的，因此人類可以妥善的利用這些生物為自己牟利。4
那麼問題來了：假定忽然有幾隻黑猩猩因為突變，而擁有跟人類一樣的理性能力，那麼我們是否應該根據康德（或是提出類似主張的思想家）的說法，賦予這幾隻黑猩猩「生命神聖且不可被任意侵害」的道德地位？康德很可能並不會反對這種主張。對康德而言，雖然在他提出論述的當下，只有人類是擁有理性的生物，但由於擁有理性能力的生物，理論上就可以好好的遵守道德義務，因此人類就應該將這幾隻黑猩猩納入道德考量的對象當中。但是，假定所有的黑猩猩忽然之間都擁有理性了呢？恐怕康德會堅持「即便人類會因此滅亡，也不可以傷害擁有理性與尊嚴的黑猩猩」吧。
根據前面對靈吸怪的描述，靈吸怪肯定擁有理性能力，但若靈吸怪們真的要遵守康德的道德義務，不用一個月，靈吸怪就會自動滅族了。為了延伸這個討論，讓我們假定另一個幻想場景好了：假設靈吸怪願意跟其他類人生物（其實是他的食物）一起，每一族派出一個代表，共同坐在圓桌上討論「靈吸怪把類人生物當作資源」是否合理。
靈吸怪代表主張「靈吸怪的理性能力，比包含人類在內所有類人生物來的更加優秀」，因此「所有事物是否有價值，取決於該事物是否能對靈吸怪的利益做出貢獻」。自此，靈吸怪甚至可以開始搭建類人生物農場，並將類人生物當成家畜來養殖，以確保靈吸怪這種擁有理性的「高等生物」可以繼續存活下去。如同「人類中心主義」的命名方式一般，靈吸怪們可以為這種立場命名為「靈吸怪中心主義」 。
毫無疑問地，在靈吸怪代表提出「靈吸怪中心主義」後，其他的類人生物代表紛紛提出抗議與反對。人類代表提出下面這套論述來反駁靈吸怪代表：「理性能力只有『有』與『沒有』之分，而沒有程度之分，靈吸怪不得主張自己的理性能力比其他類人生物來的優秀，因此靈吸怪也不能將其他類人生物當作手段來對待」。
靈吸怪代表仔細想了想，他覺得一直跟人類代表吵「理性能力」，很可能會重演在面對擁有理性的黑猩猩時，康德不惜讓所有人類滅亡的慘劇。為了突破困局，靈吸怪代表決定重新提出一套新的主張：「靈吸怪有著心靈操控能力與靈能，這使得靈吸怪比包含人類在內所有類人生物來的更加優秀」，因此「所有事物是否有價值，取決於該事物是否能對靈吸怪的利益做出貢獻」。
人類代表意識到，靈吸怪靠這種「奧步」來主張靈吸怪可以吃掉圓桌上包含自己在內的所有類人生物，因此憤怒的拍著桌子，指責靈吸怪代表說：「為什麼你把靈能與心靈操控能力當作優秀與否的判斷標準？」靈吸怪代表則直接反問人類代表：「那麼，為什麼你們人類可以主張，理性能力使人類比其他生物來的更加優秀？」
上面靈吸怪提出的質疑，其實也是辛格對人類中心主義提出的質疑：為什麼我們以理性能力（辛格提出的概念是認知能力）這種明顯對人類有利的判準，來裁決哪一種生物更加優秀5？ 然而，若我們不採用這種判准的話，又要怎麼決定哪一種判准更適合用來判斷生物的優秀與否？還是其實生物之間眾生平等，沒有所謂的誰比較優秀可言？我們真的有可能平等對待所有的動物嗎？
姑且讓我們擱置靈吸怪這種雖然已經擁有理性能力，卻非得以其他理性生物為食物的幻想怪物，上述這種平等主義的主張，在理論上是可能的，但是在實際執行上會面臨許多困難。平等主義理論上的可能在於：現階段人類透過種植穀物與植物所得來的熱量，以及我們透過合成方式而取得的各種化學材料，其實已經使我們可以不仰賴其他動物的毛皮、肉與骨頭來求生。但是，這種理論值的計算仍要面對相當大的實踐困難，因為並非每一個國家與社群都有這種不仰賴動物資源的科技與環境。
其次，即便人類選擇不食用動物，但是動物之間仍然會彼此獵補並互相吞食，而這種強弱相殘的物競天擇，本就是自然界的法則，如果真的要落實完全的平等主義，恐怕我們必須要發下所有生物都吃素的大願吧（這還尚未討論食用植物在道德上是不是毫無問題）。
人類中心主義的主張，其實並非毫無參考價值。著名的倫理學家伯納德．威廉斯(Bernard Williams) 就曾經在與辛格討論人類中心主義的文章當中舉出一個相當有爭議的例子。威廉斯請我們想像一種前來地球征服人類外星人，這種外星人自認為比人類更加聰明、更加壯碩，也更加有著豐富的生命意義……（聽起來跟靈吸怪差不多，但或許他們跟靈吸怪的差別只在於不把人類當食物）。威廉斯質問辛格，在這種情況之下，如果有一個人站到外星人面前說「聽起來蠻合理的，歡迎你們來統治我們」，其他人類一定會氣急敗壞的衝上去糾著他的領子痛罵他「你到底站在哪一邊！」的吧！6 因此對威廉斯來說，其實所有的生物都會優先考慮自己的族群：人類會優先考慮人類，外星人會優先考慮外星人，而靈吸怪會優先考慮靈吸怪……。
如果我們拿辛格跟威廉斯的辯論來檢視《博德之門3》當中靈吸怪嘗試君臨天下，統治所有包含人類在內的類人生物的行為，而真的有些人跳出來，自願地站在靈吸怪那邊，幫靈吸怪統治他自己的人類同胞。可以想見一定也會有很多人氣急敗壞的跳腳，恨不得把這個人綁起來遊街示眾吧。
那麼，人類中心主義的立場是不是真的不可避免呢？我猜想或多或少的確無可避免。辛格所批判的那種「只將動物當作資源」的極端人類中心主義，其實跟這篇文章拿來討論的靈吸怪，在立場上幾乎沒有什麼兩樣。當然，靈吸怪可以主張他們的行為無關善惡，而只是為了族群的存續，然而在《博德之門 3》中，這種將自己以外的所有動物都當作工具來對待的作法，使得靈吸怪面臨來自各個族群的強大挑戰，甚至在官方製作的幾個結局當中，靈吸怪不是被殲滅，就是反過來變成被奴役的對象。
因此，值得我們留意的是，雖然我們可能無法徹底擺脫人類中心主義的立場，但是身為一個擁有理性的人類，我們是可以不把其他動物只當成工具來對待的。我們仍然可以以人類的身份，在必要的時候，妥善且謹慎的從動物身上取用我們真的很需要的各種資源，但在我們有餘裕且有得選擇的時候，好好的對待這個星球上的各種生物。這不只是一種心靈雞湯式的建議，同時也是一種科幻式的對未來的想像：人類未必永遠都是生態系統的頂點。而當那一天到來的時候，希望另外一種高等智能生物也能以這種妥善且謹慎的方式來對待人類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