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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一個人:《莊子》的「獨與天地精神往來」

《莊子》的方案,並不是讓我們在獨自中失去與萬物的聯繫,反而是在「我與萬物」更深的連結中,重新理解自我的意義——不斷意識到自己的侷限,然後捨離它們,以親近、連結於天地萬物。失去連結是孤獨感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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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能意識到自己,真是一件奇妙的事。人有各種自稱方式,像「吾」、「我」是古典中關於主體的常見名稱。「獨」不是自稱用詞,但可以指涉自我存在的特殊處境,例如《中庸》「慎獨」、《莊子》「見獨」、《荀子》「不誠則不獨」等等。現代人之以「獨」為詞,譬如「孤獨」、「單獨」、「獨自」之類,我們可以觀其脈絡,生起相應的理解。本文請由「獨」字起始,以為《莊子》哲思之嚮導。

「獨」是一個有趣的字,其造字意識是:狗如果群聚就會爭食,所以狗不會像羊那樣群聚1——後來從「不群」的意思衍伸到「單獨」,而「獨」這個字也漸漸被思想家賦予更深刻的意涵,使我們思考:當我身邊沒有人,或者沒有人看到我的時候,當場有些什麼?而我又會做什麼呢?

莊子
莊子(约西元前 369 年-前 286 年)
今本《莊子》不成於一時一地一人,可能有主要的作者,但整體來說可以說是「莊學家」或「莊子學派」的集體著作,是一部「莊學言論集」。本文探討《莊子》的「獨」,先談「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並採取「朝徹」、「見獨」等段落,或者雖不以「獨」為名,但卻可以啟發我們相關理解的部分。

天地精神

《莊子》有一句名言「獨與天地精神往來」,這不僅有意境,也常為孤獨者帶來安慰。「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獨」,一方面表示莊周的道術不同於〈天下篇〉中其他思想家的立場,也不同於莊周當時代的人。這原先只是平常地表示其獨特性,不過此獨特性也正顯明莊周之「我」的存在——我們因而好奇的是:莊周當時是處在怎樣的身心狀況中呢?

「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精神」是一個專詞。首先,「精」與「粗」相對,外物是「粗」而可見的,如果人的認知不停留於外物之上,不追逐於外物,不把心力使用於各種複雜、個殊的事情,那麼此刻的心相對地就會顯現一個較為「精純」的狀態。其次,「神」與「形」相對,是指超越形體之外;「神」同時也有「不可測度」的意思。在《莊子》,「精」與「神」兩字連用,出現於〈外篇〉和〈雜篇〉,指的是不散逸到紛然雜陳的萬物中的心。「精神」是指人心的澄明與純粹成玄英對於《莊子》「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一句的疏解是:

抱真精之智,運不測之神,寄迹域中,生來死往,謙和順物,固不驕矜。

意思是:在生活表面上和大家沒有兩樣,但卻有著純一的、不自恃僵化的心靈狀態。這樣的「獨」不是指外貌上的形單影隻,乃是指生活裡的一種境況。

以上偏重從主體的角度談「精神」,但「精神」並不限於「人」這一面,根據《莊子》的意思,「精神」同時也是天地萬物的本然屬性。2如果人能體悟天地萬物之道3,就可以「與天地精神往來」。

我與萬物的距離

上述「精神」的「純粹義」,我們可以從另一角度說起,〈齊物論〉:

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

所謂「我」這一方是怎麼現身的呢?是與「對方」相形而有的;但是如果沒有「我方」,也無法得知「對方」的存在。《莊子》並不是要消抹「我」與「非我」的差異;相反地,「彼」與「此」同時成為對方存在的條件,如果我們抹煞「彼」「此」的差異性,就無法說萬物的存在。

我們如何更深刻地理解「彼」與「此」的關係,以及諸如此類兩兩相對的指稱呢?《莊子》追本溯源,認為「彼」與「此」的說法,主要是跟觀看者的角度有關,是觀看者從自己有限度的視野,以語言文字標記「彼」與「此」的疆界。事實上,一件事情可稱為「彼」的時候,從另一角度就可稱為與「彼」對立的「此」。我們再看一段〈齊物論〉: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

這段話看來矛盾,但《莊子》是意在透過「移動觀察點的假設」,讓我們發現自己的視角並不是唯一的:假如從「死」的角度看,則「死」的這邊是「存在」(也就是可稱為「生」)的,反而被稱為「生」的彼方,由於其與「被稱為生」的此方相反,所以又可以說是「死」的。再例如草木正枯時,可說是「其榮之『死』」,但同時也是「其枯之『生』」。更進一步說,「榮」與「枯」也分別擷取自一草一木的特定相,但它們卻同屬於「造化大冶」中的整體。4要之,正當是「生」的時候,(轉換視角後)也正當是「死」的時候,「彼」與「此」、「是」與「非」的關係也是如此。

我們可以想像一盞燈光,當它出現在暗室中,隨著它的移動可以照見一定範圍內的事物。這個光源就是《莊子》所說的「我」,而光線所及的地方就是「彼」。在此情況中,要如何看見「我」呢?那就必須從「彼」的角度,也就是將光源移出原本「我」的地方,於是到「彼」之後,光源在「彼」,「彼」成為觀看者的「我」,而原先的「我」成為了「彼」。以上藉「光源喻」來談《莊子》思想,表示在我們所指認的說法之外,同時還存在不同乃至對立的觀點,但藉由不同視角可知它們屬於一個更大的整體,所以在那個更大整體中,兩者可以同時成立。5

那麼在燈光移動的過程中,到底哪一處燈光才是「主要」的或「正確」的呢?這等於在探索:有沒有一個「真正的我」或「最正確的說法」?〈齊物論〉說:

可行己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百骸、九竅、六藏,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汝皆說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

我們身上的每一個部分,是輪流作主的嗎?它們之間有沒有真正的主宰者?我們要如何觀看事物,以得知事物的實情呢?《莊子》似乎沒有給出我們想要的那種答案。

不要只用某一盞燈光來照見事物,最好是讓「所有的燈光同時點亮」
只要我們有所知、有所見,「光」就是存在的,但《莊子》希望我們不要只用某一盞燈光來照見事物,最好是讓「所有的燈光同時點亮」——用《莊子》的話來說,那是一個「兩行」、「莫若以明」的情況。6簡單地說,那是一個「全面」的視角,沒有一事物可絕對地說「高」於、「低」於、「好」於、「壞」於另一事物。

由於萬物中沒有絕對的差異性,所以這又可說是「齊一」的,這「齊一」並不妨礙存在的風姿萬態,反而是發現風姿萬態中的「齊一」。「萬物齊一」與「天地精神」的關係是:在我能意會到「萬物齊一」時,我的心靈狀態同時也會是純粹而不紛不雜的,這就是「天地精神」這種純一之境,〈刻意〉篇以「素」、「純」來形容:

素也者,謂其無所與雜也;純也者,謂其不虧其神也。能體純素,謂之真人。

「素」是白色未染色彩的,「純」是同一種顏色的絲織品——這都是用來形容心靈的潔淨無染。《莊子》在此指出理想的人心狀態,是不雜不虧,而其視萬物乃是有機的、相關聯的整體。當人過著如此這般的生活,「天地精神」不時躍動於其心,這就是「獨與天地精神往來」。

人有群居也有獨處的時候,有群居也有獨處的需要。就算我們身旁有人同在,我們仍可在心理上遣散群眾,獨自一人,那是精神的特立獨行,而默會於宇宙萬物人我彼此全在一氣流轉之中。由此「全方位」方式觀看,個人不會是「絕對地獨處」,「我」總是與他者相連而為「一體」。

跟自己在一起

談過「萬物齊一」,那麼人可能不和自己在一起嗎?這得看「自己」是何所指——人有肉身,而肉身總是我的一部分,我的肉身在哪裡,我自己的一部份也在那裡,但人另有心靈而意向於某物,這卻有自由的空間。

既然主張「萬物與我為一」,那麼萬物中的「我」就不可能不跟自己在一起,萬事萬物無時無處不與「我」相連繫,但由於我的心靈可自由活動,如果我像「刻舟求劍」那樣,在一體的萬物流轉中刻劃停滯,以某事為「是」、某事為「非」、某物為「我」、某物為「非我」等,這就在「萬物一體流通」中闢建了一個「孤立空間」7,並且那個「孤立空間」是堅持著一偏之見,與「萬物一體」產生了距離、隔閡,而跟「萬物一體中的自己」沒有在一起。

人可以身處於人群之中,卻仍然感到孤獨
人可以身處於人群之中,卻仍然感到孤獨
這聽起來有點費解。從存在上說,這個由個人成心所闢建的「孤立空間」,仍在「萬物一體」之中,因為「萬物一體」是整全的,沒有將任何存在物限隔出來。但從認知上說,由於這個「孤立空間」是主觀創造的,所以其存在也與「個人因素」相關——對《莊子》來說,人的心靈可以主觀地選擇不跟自己在一起——如果人沒有這種自由,那又何必著述以示人修養之道、理想之境呢?「孤立空間」是自己創建的,也可以由自己解除,正如人自感孤單時,也會是解除孤單感的契機。

另外,由於對《莊子》來說,「『萬物』與『我』為一」是一個存在上的事實,所以如果可以「跟『自己』在一起」,也就等於「跟『萬物』在一起」反之亦然。

萬物就像一匹馬

《莊子》在認識上,反思概念的起源,並以「偶」與「一」來做揀別取捨:順應「偶」而歸於「一」8。這種「齊一」、「一體」的情形,〈齊物論〉率意又深刻地說: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

如果藉由當時的「指」「非指」「馬」「非馬」等論來說,《莊子》在表明了「指/非指」與「馬/非馬」等名言概念的侷限性以後,便認為萬物事實上是處在不可言說的情況,因為無論我們稱之為什麼,都不是萬物本身。因此,《莊子》大方地主張:如果一定要去指涉天地萬物,那麼以「指」來喻說,天地就像一根手指,以「馬」來喻說,萬物就像是一匹馬。9換言之,《莊子》主張「指」「馬」之論無法表達世界的真實性,所以說世界是「指」、是「馬」或其他稱呼都無所謂。世界是言說所不能及的一體性存在。10

宅在家的特殊典範

人在認識萬物齊一、邁向精神純一的歷程中,有一個意向移動與集中的過程。在《莊子》裡,關於精神的收斂凝聚,我們先看〈應帝王〉中的一段故事:

[……]然後列子自以為未始學而歸,三年不出。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於事無與親,彫琢復朴,塊然獨以其形立。紛而封哉,一以是終。

列子由於意會到老師壺子的境界高深,相形之下自己過去所學的心得彷彿歸零。他決心開啟人生新旅程,不只三年不外出,並且在萬象繽紛中,練習著順其自然,無所縈懷,讓心就像沒有雕琢的原木,沒有染色的素絲,經年累月在不知不覺時終盡。這真是「宅在家」的特殊典範,也是《莊子》之「獨」的寓言化表達。

在〈大宗師〉中,南伯子葵問道於女偊,其言修道次第由「外天下」依序進展到「外物」、「外生」、「朝徹」、「見獨」、「無古今」、「入於不死不生」。這起初的「外天下」、「外物」、「外生」,正是一個精神內斂的過程,以便專注體會前所未有的境界。成玄英對於「見獨」這一階段,疏文頗美:

夫至道凝然,妙絕言象,非有非無,不古不今,獨往獨來,絕待絕對。睹斯勝境,謂之見獨。

依此來說,「見獨」就是心志從概念與物象中鬆綁,沒有堅持在對立的偏見中。如果依此練習,則當孤立落寞感生起時,我們知道這種感覺是由於特定處境而有的(屬於「有待」、對立的一隅之見),也知道這些處境並不必然導致孤立落寞感。

獨自時的親密

由上可知,《莊子》的方案,並不是讓我們在獨自中失去與萬物的聯繫,反而是在「我與萬物」更深的連結中,重新理解自我的意義——不斷意識到自己的侷限,然後捨離它們,以親近、連結於天地萬物。失去連結是孤獨感的原因之一,不過連結不僅是應對進退、酬酢往來;有人在社群活動中感到孤獨,甚至疲憊,這可能由於我們的孤獨感是深沉的,而社交活動不必然得到連結的滿足。再者,社交上的挫折,或者不被喜愛、不被理解,以及缺乏自尊自信等原因,都可能產生孤獨感,這其中有些部分可以改善,有些則是命限上的無可奈何。

雲端情人 (Her, 2013)
《莊子》對於「孤獨」這個主題的貢獻之一,是建議我們隔離紛擾,潔淨自家精神,在塵埃落定、「如初日之光,通明清爽」11的心境中,與「萬物之源」會面。這是一個主動的行動,而不是被動無力地陷入孤寂的處境。至於命限上的無可奈何,《莊子》說「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12,建議我們視作大化流行中不得不然的限制,無條件接受它13,不因此產生情緒負擔。

這並非否定社會化歷程的意義,也不是主張取消所有的人際互動。因人的生命總是鑲嵌於社會,如果必定將人的生命,從社會環境獨立出來,這樣就屬於「有待」——以離群為前提——的生命。14人的思考和感受,反應出其自身的「立場」或「思想框架」,《莊子》請我們反思此「立場」或「思想框架」的限制,因此有機會調整預設15,而重新取得將人生「格式化」的力量。這種鬆動、調整既有立場,獨自迎向更深的認識,以重現我與萬物的關係,可以稱之為「獨自時的親密」這樣的親密感,當然也可以在人際關係中實現,例如我們熟知的「相視而笑,莫逆於心」或「相忘於江湖」(俱出〈大宗師〉),沒有太多繁文縟節,但足以傳心會意,互相接納。16

三十萬年間有人懂你

我們孤獨感的來源之一,是不受理解時的情緒反應。不過能否遇到懂你的人,固然有的是天生的默契使然,有的則是在溝通中逐漸理解,但這類情誼都不必然可得。《莊子》〈齊物論〉有一個特別的感想:

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一世是三十年,萬世是三十萬年,那是難以想像的久遠時間。17如果你遇到的人都不懂你,可能會讓人氣餒,但《莊子》說三十萬年後有人懂得自己所說的,那就像早晚相見一樣。〈齊物論〉又說「參萬歲而一成純」:透過調整視角,將古往今來種種差異變化融為一整體,這樣的認識就能追溯到萬物被賦名指稱前的「根源」。

我將以你更深、更原初的樣子來認識你,宛如歸根溯源一般
我將以你更深、更原初的樣子來認識你,宛如歸根溯源一般
「根源」
這個比喻,有助於說明《莊子》說的「未始有物」或「吾遊心於物之初」18。我們可以想像一條河流,在久遠的流程中產生許多分流,然而當我們回溯其源頭,則只是非常單純的一曲流水;又像一棵周圍合抱的大樹,雖然枝繁葉茂,但一枝一葉都由樹根所支持與開散。萬物亦然。在《莊子》的觀點調節之下,我將以你更深、更原初的樣子來認識你,宛如歸根溯源一般。此外,「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這樣觀看與自處,也就解除了人不知己、人不解我的焦慮。

野渡無人舟自橫

《莊子》還說了一個有趣的故事:渡河時的方舟,被一艘船撞上了,如果那是空船,我們不會生氣,但如果船上有人,我們會呼喊警示他避開,不過要是呼喊了幾次對方沒有理會,我們必會發怒罵人。19

「獨與天地精神往來」並不是要我們將此「獨」的意境孤立出來,再度成為一種互動的障礙。「獨」的同時正是「虛己」、「喪我」,隨方就圓,應物遊世,宛如一艘無人的空船,隨流而動靜。所以《莊子》在「獨與天地精神往來」之後,說的是「不敖倪於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又說「彼其充實不可以已,上與造物者遊,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既與特定時空中的人相處,「同時」又與超越時空者交遊——這「同時性」表現了精神生活的豐富向度

以上並非否定修道者的主體性,要點是:有沒有緊緊把持著特定的感覺、想法、期待,而成為一個僵化的核心,並因此與人事物產生摩擦緊張、互相對立、彼此傷害。放掉這個核心,就放掉了膠固、勉強、好惡、堅持不退等心態,相反地也就會有明亮、安詳、單純、彈性、活力等特性。虛室生白,野渡無人,身邊有人就像沒有人一樣,沒有人卻像有人一樣——這就是隨時都是「一個人」的時候。

重新格式化我們的人生

哲學家在表達其創見時,可能創立新詞,也可能沿用舊詞。如果沿用舊詞,則原本看似日常詞彙,或與先哲之論類同,但意涵已經發生轉變。本文嘗試擷取《莊子》中「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等主張,融貫地詮解為一種修養境界,以深化「獨」可以有的意義。透過對特定、單一立場的質疑,讓我們鬆動慣習的視角,以及感受、反應的方式。如本文所述,這樣做的功能之一就是重新「格式化」我們的人生,讓我們有機會以不同的、全新的、全面的視角來觀看,而不必任憑思緒、情緒像前後交纏的繩索,順著既有的脈絡,無窮無盡地編織下去。我們可以供給生命不同的養分。

如果說《莊子》揭櫫的身心修養之道,聽起來過於玄奧,但至少當我們心思太複雜、意念太細瑣,已經自感負擔時,我們可以嘗試減少這種無止盡的刺激與追逐,將心志由感官馳逐、情緒攪擾、概念角立、意志趨避、社群風俗之處,關閉,返視,收攝,停息,轉身20。《莊子》的「一個人」,就是要「澡雪精神」,洗褪那些依賴他物而生起的心思意念,而達到「無待」的情況,那就是「沒有身分」甚至「無法指稱」的「一個人」——我想《莊子》會說:請來!那裡,我們都在!


【後札】

這篇文字,起草於 2021 年 5 月 22 日,正是臺灣疫情嚴峻之時,在「第三級警戒」的居家生活中,筆者利用零星時光,點滴寫下。這段時日許多人惶惶不安,加上不能外出的孤立感,於人際連結產生了影響,然而本文題目中的「獨」,並不專為疫情而有所思,乃是更早之前,筆者就時常默存於心。再者,筆者雖然對於《莊子》是「聞其風而悅之」,但同時深知其無法解答人生所有問題,加上深深同理身處困境者的煎熬心情,故未敢輕易以為自己對此有什麼解方。

據說適當的社交生活,能減輕壓力感,相反地諸如「孤獨死」等,則是現代生活中的具體問題。《莊子》的「獨」或相關用語,並不是現代語境下常用的「孤獨」,而是對於「無待」的表述——唯《莊子》提示的是普遍性問題,故現代語境下的孤獨感問題,自然也在其關懷中。

  • 1. 許慎《說文解字》:「犬相得而鬬也。从犬蜀聲。羊爲羣,犬爲獨也。」段玉裁注:「犬好鬥,好鬥則獨而不羣。」周何主編,邱德修副主編,《國語活用辭典》:「形聲;从犬,蜀聲。蜀為葵中蟲,蟲食葵葉,有接觸義,犬為爭食而鬥。」臺北:五南圖書公司,1987 年 12 月,頁 1196。
  • 2. 就「萬物與我為一」的整體的真實性而言,確如葉海煙說「『道』已然超越主客二分,並且也不流為那與實存世界對反對立的主觀造境。」見葉海煙,《道家倫理學:理論與實踐》,臺北:五南圖書公司,2016 年,頁 76。
  • 3. 此處的「天地萬物之道」意謂:能明白天地萬物的真實性,那就是天地萬物之道,並非「天地萬物」與「道」相異或有別。《莊子》〈知北遊〉「道在屎溺」,表示了「道」與「萬物」的密合程度,「每下愈況」、「無乎逃物」,真理是隨處而在的,差別僅在於人是否隨處而見。
  • 4. 「造化大冶」借用自《莊子》〈大宗師〉:「今一以天地為大鑪,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
  • 5. 審查人有一個相當值得深思的設問:「光源說是否仍然是我的視角,只是轉移了觀看的角度,仍是以我而論,而非真正體現出莊子欲強調的不以我為主體中心的觀看方式?」我的想法是:人總在特定條件中觀看,能夠轉移角度也是邁向完整視角的初步方法,「光源說」一方面表示人的認知之光,能自由從特定立場中移動,另一方面本文的「光源說」最後導向「所有的燈光同時點亮」,也代表類似〈齊物論〉「十日並出,萬物皆照」的意思,應該屬於「喪我」之後的情形。這也觸發筆者進而思考「如何辨別真人主體性」的問題。
  • 6. 「兩行」、「莫若以明」主要是由於「彼此相因」,而同時肯定所有的知見,但這是一個另需較多筆墨來探討的主題。
  • 7. 這個「孤立空間」追究起來當與《莊子》所謂「成心」相關。〈齊物論〉說「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成心」可說是「是非之祖」,而「是非」又是「物論之祖」,因此衍生種種議論,並固執這些偏見,而使之具有封閉孤立的性質。關於「成心」,謝明陽考辨古來解《莊》書,認為成玄英疏文「夫域情滯著,執一家之偏見者,謂之成心。夫隨順封執之心,師之以為準的,世皆如此,故誰獨無師乎?」最順合《莊子》行文脈絡,本文「孤立空間」之喻,也有取於成疏「域情」、「封執」之意。見謝明陽,〈〈齊物論〉「成心」舊注詮評〉,《東華漢學》第 3 期(2005),頁 23-49。
  • 8. 《莊子》〈齊物論〉:「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彼是」是「彼此」之意,「偶」是「相對」之意,原本對立的兩端,動態地順應兩端而觀,不使其必然相對以至於不可解,並再度導向於「一」。
  • 9. 成玄英認為此「馬」為「戲籌也」,也就是博戲所用的籌碼,但本文不取。「指」、「馬」之喻可能出自早期的「指非指」、「白馬非馬」之論,《莊子》並不措意於名言概念之間,僅借轉之以發揮其萬物為一、物無彼此之哲思。
  • 10. 《莊子》〈齊物論〉說「一與言為二」,意謂「萬物齊一」之「一」是不可名言的,若名之言之,則已是「二」(隔異)而不是「齊一」。
  • 11. 王夫之,《老子衍.莊子通.莊子解》,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頁137。《莊子》說「朝徹而後能見獨」,可見「朝徹」是「見獨」的生起條件或先前階段,而王夫之則以「如初日之光,通明清爽」來解釋「朝徹」。
  • 12. 《莊子》〈人間世〉:「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 13. 徐復觀,《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命即是德在實現歷程中對於某人某物所分得的限度;這種限度稱之為命,在《莊子》乃說明這是命令而應當服從,不可改易的意思。」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99 年,頁 376。
  • 14. 吳明峰,《身體與社會:《莊子》身體觀研究》,新北:輔仁大學哲學系博士論文,2019 年,頁 176。
  • 15. 這個調整預設、重設框架的見解,得自鄧育仁〈《孟子》《莊子》聯合閱讀的觀點:民主別傳與公民論述的位置〉的啟發,雖然本文並沒有著重於依循「隱喻調節」的思路。見鄧育仁《公民儒學》,臺北:臺大出版中心,2015 年,頁 115-147。
  • 16. 如從心理學家 Carol Dweck「成長型思維」(growth mindset) 的立場看,不宜以此關係期求於人,以免忽略了人能在溝通中增加理解。《莊子》〈大宗師〉「三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爲友」的故事,是彼此命限上的遇合,閱讀重點當在其互動中的理趣,以免落入有待於人知之心。
  • 17. 有數個版本「萬世」作「萬歲」,那就是一萬年的時間,仍指時間長久。
  • 18. 《莊子》〈田子方〉:「孔子見老聃,老聃新沐,方將被髮而乾,慹然似非人。孔子便而待之,少焉見,曰:『丘也眩與,其信然與?向者先生形體掘若槁木,似遺物離人而立於獨也。』老聃曰:『吾遊心於物之初。』」
  • 19. 《莊子》〈山木〉:「方舟而濟於河,有虛船來觸舟,雖有惼心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則呼張歙之;一呼而不聞,再呼而不聞,於是三呼邪,則必以惡聲隨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虛而今也實。人能虛己以遊世,其孰能害之!」
  • 20. 此處「轉身」,取意自〈逍遙遊〉的北冥有魚,「化」而為鳥。
願常有疑惑,像一個世間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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