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能意識到自己,真是一件奇妙的事。人有各種自稱方式,像「吾」、「我」是古典中關於主體的常見名稱。「獨」不是自稱用詞,但可以指涉自我存在的特殊處境,例如《中庸》「慎獨」、《莊子》「見獨」、《荀子》「不誠則不獨」等等。現代人之以「獨」為詞,譬如「孤獨」、「單獨」、「獨自」之類,我們可以觀其脈絡,生起相應的理解。本文請由「獨」字起始,以為《莊子》哲思之嚮導。
獨
「獨」是一個有趣的字,其造字意識是:狗如果群聚就會爭食,所以狗不會像羊那樣群聚——後來從「不群」的意思衍伸到「單獨」,而「獨」這個字也漸漸被思想家賦予更深刻的意涵,使我們思考:當我身邊沒有人,或者沒有人看到我的時候,當場有些什麼?而我又會做什麼呢?
天地精神
《莊子》有一句名言「獨與天地精神往來」,這不僅有意境,也常為孤獨者帶來安慰。「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獨」,一方面表示莊周的道術不同於〈天下篇〉中其他思想家的立場,也不同於莊周當時代的人。這原先只是平常地表示其獨特性,不過此獨特性也正顯明莊周之「我」的存在——我們因而好奇的是:莊周當時是處在怎樣的身心狀況中呢?
「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精神」是一個專詞。首先,「精」與「粗」相對,外物是「粗」而可見的,如果人的認知不停留於外物之上,不追逐於外物,不把心力使用於各種複雜、個殊的事情,那麼此刻的心相對地就會顯現一個較為「精純」的狀態。其次,「神」與「形」相對,是指超越形體之外;「神」同時也有「不可測度」的意思。在《莊子》,「精」與「神」兩字連用,出現於〈外篇〉和〈雜篇〉,指的是不散逸到紛然雜陳的萬物中的心。「精神」是指人心的澄明與純粹。成玄英對於《莊子》「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一句的疏解是:
抱真精之智,運不測之神,寄迹域中,生來死往,謙和順物,固不驕矜。
意思是:在生活表面上和大家沒有兩樣,但卻有著純一的、不自恃僵化的心靈狀態。這樣的「獨」不是指外貌上的形單影隻,乃是指生活裡的一種境況。
以上偏重從主體的角度談「精神」,但「精神」並不限於「人」這一面,根據《莊子》的意思,「精神」同時也是天地萬物的本然屬性。如果人能體悟天地萬物之道,就可以「與天地精神往來」。
我與萬物的距離
上述「精神」的「純粹義」,我們可以從另一角度說起,〈齊物論〉:
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
所謂「我」這一方是怎麼現身的呢?是與「對方」相形而有的;但是如果沒有「我方」,也無法得知「對方」的存在。《莊子》並不是要消抹「我」與「非我」的差異;相反地,「彼」與「此」同時成為對方存在的條件,如果我們抹煞「彼」「此」的差異性,就無法說萬物的存在。
我們如何更深刻地理解「彼」與「此」的關係,以及諸如此類兩兩相對的指稱呢?《莊子》追本溯源,認為「彼」與「此」的說法,主要是跟觀看者的角度有關,是觀看者從自己有限度的視野,以語言文字標記「彼」與「此」的疆界。事實上,一件事情可稱為「彼」的時候,從另一角度就可稱為與「彼」對立的「此」。我們再看一段〈齊物論〉: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
這段話看來矛盾,但《莊子》是意在透過「移動觀察點的假設」,讓我們發現自己的視角並不是唯一的:假如從「死」的角度看,則「死」的這邊是「存在」(也就是可稱為「生」)的,反而被稱為「生」的彼方,由於其與「被稱為生」的此方相反,所以又可以說是「死」的。再例如草木正枯時,可說是「其榮之『死』」,但同時也是「其枯之『生』」。更進一步說,「榮」與「枯」也分別擷取自一草一木的特定相,但它們卻同屬於「造化大冶」中的整體。要之,正當是「生」的時候,(轉換視角後)也正當是「死」的時候,「彼」與「此」、「是」與「非」的關係也是如此。
我們可以想像一盞燈光,當它出現在暗室中,隨著它的移動可以照見一定範圍內的事物。這個光源就是《莊子》所說的「我」,而光線所及的地方就是「彼」。在此情況中,要如何看見「我」呢?那就必須從「彼」的角度,也就是將光源移出原本「我」的地方,於是到「彼」之後,光源在「彼」,「彼」成為觀看者的「我」,而原先的「我」成為了「彼」。以上藉「光源喻」來談《莊子》思想,表示在我們所指認的說法之外,同時還存在不同乃至對立的觀點,但藉由不同視角可知它們屬於一個更大的整體,所以在那個更大整體中,兩者可以同時成立。
那麼在燈光移動的過程中,到底哪一處燈光才是「主要」的或「正確」的呢?這等於在探索:有沒有一個「真正的我」或「最正確的說法」?〈齊物論〉說:
可行己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百骸、九竅、六藏,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汝皆說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
我們身上的每一個部分,是輪流作主的嗎?它們之間有沒有真正的主宰者?我們要如何觀看事物,以得知事物的實情呢?《莊子》似乎沒有給出我們想要的那種答案。
由於萬物中沒有絕對的差異性,所以這又可說是「齊一」的,這「齊一」並不妨礙存在的風姿萬態,反而是發現風姿萬態中的「齊一」。「萬物齊一」與「天地精神」的關係是:在我能意會到「萬物齊一」時,我的心靈狀態同時也會是純粹而不紛不雜的,這就是「天地精神」。這種純一之境,〈刻意〉篇以「素」、「純」來形容:
素也者,謂其無所與雜也;純也者,謂其不虧其神也。能體純素,謂之真人。
「素」是白色未染色彩的,「純」是同一種顏色的絲織品——這都是用來形容心靈的潔淨無染。《莊子》在此指出理想的人心狀態,是不雜不虧,而其視萬物乃是有機的、相關聯的整體。當人過著如此這般的生活,「天地精神」不時躍動於其心,這就是「獨與天地精神往來」。
人有群居也有獨處的時候,有群居也有獨處的需要。就算我們身旁有人同在,我們仍可在心理上遣散群眾,獨自一人,那是精神的特立獨行,而默會於宇宙萬物人我彼此全在一氣流轉之中。由此「全方位」方式觀看,個人不會是「絕對地獨處」,「我」總是與他者相連而為「一體」。
跟自己在一起
談過「萬物齊一」,那麼人可能不和自己在一起嗎?這得看「自己」是何所指——人有肉身,而肉身總是我的一部分,我的肉身在哪裡,我自己的一部份也在那裡,但人另有心靈而意向於某物,這卻有自由的空間。
既然主張「萬物與我為一」,那麼萬物中的「我」就不可能不跟自己在一起,萬事萬物無時無處不與「我」相連繫,但由於我的心靈可自由活動,如果我像「刻舟求劍」那樣,在一體的萬物流轉中刻劃停滯,以某事為「是」、某事為「非」、某物為「我」、某物為「非我」等,這就在「萬物一體流通」中闢建了一個「孤立空間」,並且那個「孤立空間」是堅持著一偏之見,與「萬物一體」產生了距離、隔閡,而跟「萬物一體中的自己」沒有在一起。
另外,由於對《莊子》來說,「『萬物』與『我』為一」是一個存在上的事實,所以如果可以「跟『自己』在一起」,也就等於「跟『萬物』在一起」。反之亦然。
萬物就像一匹馬
《莊子》在認識上,反思概念的起源,並以「偶」與「一」來做揀別取捨:順應「偶」而歸於「一」。這種「齊一」、「一體」的情形,〈齊物論〉率意又深刻地說: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
如果藉由當時的「指」「非指」「馬」「非馬」等論來說,《莊子》在表明了「指/非指」與「馬/非馬」等名言概念的侷限性以後,便認為萬物事實上是處在不可言說的情況,因為無論我們稱之為什麼,都不是萬物本身。因此,《莊子》大方地主張:如果一定要去指涉天地萬物,那麼以「指」來喻說,天地就像一根手指,以「馬」來喻說,萬物就像是一匹馬。換言之,《莊子》主張「指」「馬」之論無法表達世界的真實性,所以說世界是「指」、是「馬」或其他稱呼都無所謂。世界是言說所不能及的一體性存在。
宅在家的特殊典範
人在認識萬物齊一、邁向精神純一的歷程中,有一個意向移動與集中的過程。在《莊子》裡,關於精神的收斂凝聚,我們先看〈應帝王〉中的一段故事:
[……]然後列子自以為未始學而歸,三年不出。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於事無與親,彫琢復朴,塊然獨以其形立。紛而封哉,一以是終。
列子由於意會到老師壺子的境界高深,相形之下自己過去所學的心得彷彿歸零。他決心開啟人生新旅程,不只三年不外出,並且在萬象繽紛中,練習著順其自然,無所縈懷,讓心就像沒有雕琢的原木,沒有染色的素絲,經年累月在不知不覺時終盡。這真是「宅在家」的特殊典範,也是《莊子》之「獨」的寓言化表達。
在〈大宗師〉中,南伯子葵問道於女偊,其言修道次第由「外天下」依序進展到「外物」、「外生」、「朝徹」、「見獨」、「無古今」、「入於不死不生」。這起初的「外天下」、「外物」、「外生」,正是一個精神內斂的過程,以便專注體會前所未有的境界。成玄英對於「見獨」這一階段,疏文頗美:
夫至道凝然,妙絕言象,非有非無,不古不今,獨往獨來,絕待絕對。睹斯勝境,謂之見獨。
依此來說,「見獨」就是心志從概念與物象中鬆綁,沒有堅持在對立的偏見中。如果依此練習,則當孤立落寞感生起時,我們知道這種感覺是由於特定處境而有的(屬於「有待」、對立的一隅之見),也知道這些處境並不必然導致孤立落寞感。
獨自時的親密
由上可知,《莊子》的方案,並不是讓我們在獨自中失去與萬物的聯繫,反而是在「我與萬物」更深的連結中,重新理解自我的意義——不斷意識到自己的侷限,然後捨離它們,以親近、連結於天地萬物。失去連結是孤獨感的原因之一,不過連結不僅是應對進退、酬酢往來;有人在社群活動中感到孤獨,甚至疲憊,這可能由於我們的孤獨感是深沉的,而社交活動不必然得到連結的滿足。再者,社交上的挫折,或者不被喜愛、不被理解,以及缺乏自尊自信等原因,都可能產生孤獨感,這其中有些部分可以改善,有些則是命限上的無可奈何。
這並非否定社會化歷程的意義,也不是主張取消所有的人際互動。因人的生命總是鑲嵌於社會,如果必定將人的生命,從社會環境獨立出來,這樣就屬於「有待」——以離群為前提——的生命。人的思考和感受,反應出其自身的「立場」或「思想框架」,《莊子》請我們反思此「立場」或「思想框架」的限制,因此有機會調整預設,而重新取得將人生「格式化」的力量。這種鬆動、調整既有立場,獨自迎向更深的認識,以重現我與萬物的關係,可以稱之為「獨自時的親密」。這樣的親密感,當然也可以在人際關係中實現,例如我們熟知的「相視而笑,莫逆於心」或「相忘於江湖」(俱出〈大宗師〉),沒有太多繁文縟節,但足以傳心會意,互相接納。
三十萬年間有人懂你
我們孤獨感的來源之一,是不受理解時的情緒反應。不過能否遇到懂你的人,固然有的是天生的默契使然,有的則是在溝通中逐漸理解,但這類情誼都不必然可得。《莊子》〈齊物論〉有一個特別的感想:
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一世是三十年,萬世是三十萬年,那是難以想像的久遠時間。如果你遇到的人都不懂你,可能會讓人氣餒,但《莊子》說三十萬年後有人懂得自己所說的,那就像早晚相見一樣。〈齊物論〉又說「參萬歲而一成純」:透過調整視角,將古往今來種種差異變化融為一整體,這樣的認識就能追溯到萬物被賦名指稱前的「根源」。
野渡無人舟自橫
《莊子》還說了一個有趣的故事:渡河時的方舟,被一艘船撞上了,如果那是空船,我們不會生氣,但如果船上有人,我們會呼喊警示他避開,不過要是呼喊了幾次對方沒有理會,我們必會發怒罵人。
「獨與天地精神往來」並不是要我們將此「獨」的意境孤立出來,再度成為一種互動的障礙。「獨」的同時正是「虛己」、「喪我」,隨方就圓,應物遊世,宛如一艘無人的空船,隨流而動靜。所以《莊子》在「獨與天地精神往來」之後,說的是「不敖倪於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又說「彼其充實不可以已,上與造物者遊,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既與特定時空中的人相處,「同時」又與超越時空者交遊——這「同時性」表現了精神生活的豐富向度。
重新格式化我們的人生
哲學家在表達其創見時,可能創立新詞,也可能沿用舊詞。如果沿用舊詞,則原本看似日常詞彙,或與先哲之論類同,但意涵已經發生轉變。本文嘗試擷取《莊子》中「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等主張,融貫地詮解為一種修養境界,以深化「獨」可以有的意義。透過對特定、單一立場的質疑,讓我們鬆動慣習的視角,以及感受、反應的方式。如本文所述,這樣做的功能之一就是重新「格式化」我們的人生,讓我們有機會以不同的、全新的、全面的視角來觀看,而不必任憑思緒、情緒像前後交纏的繩索,順著既有的脈絡,無窮無盡地編織下去。我們可以供給生命不同的養分。
如果說《莊子》揭櫫的身心修養之道,聽起來過於玄奧,但至少當我們心思太複雜、意念太細瑣,已經自感負擔時,我們可以嘗試減少這種無止盡的刺激與追逐,將心志由感官馳逐、情緒攪擾、概念角立、意志趨避、社群風俗之處,關閉,返視,收攝,停息,轉身。《莊子》的「一個人」,就是要「澡雪精神」,洗褪那些依賴他物而生起的心思意念,而達到「無待」的情況,那就是「沒有身分」甚至「無法指稱」的「一個人」——我想《莊子》會說:請來!那裡,我們都在!
【後札】
這篇文字,起草於 2021 年 5 月 22 日,正是臺灣疫情嚴峻之時,在「第三級警戒」的居家生活中,筆者利用零星時光,點滴寫下。這段時日許多人惶惶不安,加上不能外出的孤立感,於人際連結產生了影響,然而本文題目中的「獨」,並不專為疫情而有所思,乃是更早之前,筆者就時常默存於心。再者,筆者雖然對於《莊子》是「聞其風而悅之」,但同時深知其無法解答人生所有問題,加上深深同理身處困境者的煎熬心情,故未敢輕易以為自己對此有什麼解方。
據說適當的社交生活,能減輕壓力感,相反地諸如「孤獨死」等,則是現代生活中的具體問題。《莊子》的「獨」或相關用語,並不是現代語境下常用的「孤獨」,而是對於「無待」的表述——唯《莊子》提示的是普遍性問題,故現代語境下的孤獨感問題,自然也在其關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