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自己。(be yourself)」這一對白,對於我們來說可謂是耳熟能詳。常言道:不要盲目受他人影響,要做自己。試想一想,究竟什麼是「做自己」?或是說,究竟什麼是「自己」?
「自己」的系譜
工業革命在 18 世紀中葉打開序幕,人類從此進走上現代思潮紀元,特別在西方現代主義的氛圍之下,「自我」的存在及意義從外在社會結構中解放出來。身在東方社會的我們,在「西風東漸」歷史巨輪轉動之下,不得不與時並進,好好思考究竟「自我」是什麼:讓我們拿著手電筒,一步一步探索及探問,試圖對自身內在的思考,讓「自我」得以表現並加以實踐。
「自我」一概念在東西哲學領域皆不陌生。在西方哲學史中,早期蘇格拉底從古希臘時期的德爾菲神廟 (Apollo's Temple at Delphi) 的勒石上中「認識自己」;多瑪斯是中世紀神性到自我的解放;尼采在否定神性之中,透過權力意志變成精神三變的獅子等。在東方哲學史中,儒家思想強調「德性我」(道德情感)為人的「自我」;道家思想則強調「情意我」(真性情);荀子、揚雄及王充則強調人的「認知我」
時至今日,我們常常在網路上看到各式各樣的心理測驗,也有不少星座的解說,我們皆透過它們試圖去了解自己。可見「自我」的命題依然重要,亦是現代人所強調的核心價值時,我們應多多對此進行反思:什麼叫「自我」。
另外一種是個人特殊性展現及意識活動,如存在主義認為自我意義是意志及行為所定義。換句話說,假若我們從個人的性格及行為特質來理解自我,即「我熱衷於繪畫,所以我選擇當一個畫家。因此,當畫家這個選擇是自我體現的一部分」。
兩者最大的區別在於自我價值意義的來源,前者認為自我是結構的一個元素,所以外在價值決定意義;後者則認為自我的意義應是在個人行動中體現。以上的討論均在西方的思想歷史中發生。這些討論的焦點,都在確立「自我」的定義邊界在哪。事實上,以上兩種想法對我們而言一點都不陌生,但如果要我們說哪一個是完全正確或是錯誤,恐怕又非常困難,好像兩邊的說法聽起來都頗有道理。
今天,我們試著跳出上述的思考困境。
假如我們今天不以上述分類辨別的方式來思考,還有其他的思考方式嗎?換句話說,假設我們放棄對於「什麼是自我,什麼不是自我」如此的思考方式,那麼,我們還能有什麼不一樣的想法嗎?
在中國先秦時代,《莊子》一書就已經就此問題提出其見解——「無己」(不僵持於「自我」的定義思考)。《莊子》的想法非常有趣,不直言自我是什麼,反而提出「愈是要做自己,愈是做不到自己」。讓我們嘗試從《莊子》獨特的角度切入,思考「自我」這個問題,我們又該如何實踐。
對待?依待?無待?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
莊子指出:那些把名號標籤視為自我價值的人,雖然他們能夠在工作時合乎職務的要求,而其品行也合乎一般水平的標準,由於他們能獲得他人的信任,因此自以為這是個人生命的終極目標。這樣的人,屬於自我理解的第一種人;即是把自己變成外界期待的形象,以別人的眼光、世俗的功名利祿作為對自我生命的目標要求。不難理解,他們沒法做自己,因為他們以外在名望及利益掛帥,把生命變成附屬品。
在我們日常生活之中,常常遇到一些貌似「人生勝利組」以一串串數字來展現自己,「我年薪多少萬!/我在公司管理多少人/我就讀世界頂尖大學……」他們把世俗的價值來界定自己的存在意義,並以為這些價值是人的一切衡量標準。當這些價值抽離掉後,自我的意義即空空如也。所以,有時候我們常常譏笑有些人「窮得只剩下錢」,在他們眼中,一切都只有「價格」的意義。
第二個層次是有兩種狀態,兩人都有處理自我思考命題。前者是宋榮子:
「而宋榮子猶然笑之。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竟,斯已矣。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雖然,猶有未樹也。」
宋榮子對第一種人的生活方式不以為然,因為他完全置外在對他的評價及眼光置之不理,漠視他人,並堅持聽取自己的立場,把外在世界的一切價值拒之門外。看起來他是一個非常我行我素的人,完完全全的「做自己」。他人對他的任何意見,不論褒貶,他都可以無動於衷,仿佛活在「銅牆鐵壁」的世界之中。
宋榮子雖然具有強烈的自我意識,但卻過於執著。常言道:以人為鏡;又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以上兩句老生常談的話語,揭示了有時人對於自己的掌握並非永遠準確,因而需要參考旁觀者的意見。在我們日常生活中,雖然我們不一定接受家人的教導、朋友的忠言,但他們的意見的確是讓我們看見「隱蔽版」的自己(自己沒有察覺的特質)。宋榮子的與世隔絕,好像真的不受外界的左右,實則是喪失了他人之「鏡」,也失去看見真正自我的可能。
後者是列子,他與宋榮子是極端的相反:
「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後反。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
列子隨著「風」而行,過了十有五天才回來,他對於福壽追求,從不急切追求,雖然可以免去步行的勞苦,但他對風還是有所依賴。駕風飛行,即喻他不僵持自己意見的立場,不否定外界的意見予建立自我的價值。雖然,列子對於「自我」思考抱持開放的立場,但開放的立場令他對自我的看法徘徊不定,反而「依待」別人的看法,以致於他實現「自我」的過程中,依然受到外界意見立場的限制。
在宋榮子的例子中,我們可得知做自己並不是要把外界拒之門外。但列子卻是恰恰相反,視他人所有意見都是對的,都是他做自己的依據。雖然他人的立場意見是有參考價值,但這並不代表是完全正確的。我們有個人的感受、喜好、信仰立場等等取向,他人對於自己也不可能百分百了解。因此,我們在聽取外在的意見時,也必須具有判斷力及價值標準:該接納哪些想法,該堅持哪些原則。在與外界交流的過程,可以參考他人的說法,但不能因此讓自己「迷路」,失去做自己的方向。
最後一個層次: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
乘風天地的精神,駕馭六氣的變化,進而遨遊在無窮無盡天地中,那就是所謂「無待」的人了。這層次才是真正能夠做自己的人。既不視外界為自我的對立(宋榮子),而開放對自我的理解空間。也同時不把自己受限於外界意見之上,而是駕馭在其上,使其成為辨明自我的協助。
假如把自我定義成他人的對立,則視人際關係之間的情誼為與我無關;假如把自我定義為外界的依附,則把個人的特殊個性或特質,排除在「自我」的範圍之外。當人把以上的限制都去除掉之後,把日常個人的所思所想、人際之間的交流,思考所至,情感所及,無一不是「自己」的意義。不敵對於外界,目的在於讓外界成為「自己」的一部分;不盲從外界的意見,使得我們真實的感受及信念得以保存。
如何破繭成蝶?
我們大多數人都是停留在第二個層次的生命狀態───要不是與世隔絕而理解「自我」,就是從別人的眼中看見「自己」,兩者所界定「自己」的方式都是受到限制的。那我們該如何提昇至第三個層次呢?答案是莊子「吾喪我」的過程。
我們上文可見,莊子認為人有兩種「我」。第一種是「自我」的預設概念,意思是我們與其他存在物相對而生的身份認知:師生、朋友、上司下屬、親屬;或者是職業等等標籤,皆是相對於別人而生的「我」。上述的身份名號,都不是真正完全的「我」。這並不是說莊子要斷絕人與世界萬物的關係。《莊子》的重點在於強調上述的標籤都不是「我」的全部,只是一部分而已。
由此可見,任何定義自己的思考,都是一種斷章取義,也是僵化的思考框架。舉例來說:當我以「總統」來定義自己,並以這職位身份定義自己,則抹殺了其他身份在我身上的價值。因為我不只是一個「總統」,我同時也是別人的女兒、母親、朋友、伴侶。
回到最根本的問題,究竟如何做自己?在《莊子》看來,就是不要預設定義自己是什麼,也不要排除任何可能性,「自己」即可自然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