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別重置手術就是犧牲下一代?
彼得森的文章概要,整理如下:
- 近年有愈來愈多年輕人做性別重置手術。因為性別認同而執行這些手術是不道德的,像是古老文明用活生生的孩子來祭祀神明一樣。
- 美國心理學會 (APA) 將性別 (gender) 視為非二元的社會建構 (nonbinary construct) 是個「激進後現代的定義」(radical postmodern definition)。性別與性別認同變成完全主觀的東西,這是有問題的。
- APA 想要減少跨性別汙名化,簡單來說就是激進主義者說的算,不同意的諮商師將被排擠。
誰跟你犧牲小孩
首先,彼得森將性別重置手術與古老文化用小孩獻祭相提並論是不恰當的。原因是目前根本沒有法律准許 18 歲以下的人做各種性別重置手術,也不允許他們透過服用激素來改變生理組成。彼得森要不是認為 18 歲以上的成人並不能夠為自己的身體做決定,就是在誤導讀者。
彼得森稱這些修正為「激進的」、「恐怖的」。更寫道:「這些指導方針讀起來像是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寫的宣傳手冊」。熟悉彼得森的讀者會發現,不論是「馬克思主義」,或是「後現代主義」,皆看不出與他要討論的主題有任何關連,倒比較像是想要嚇跑西方保守派讀者的詞彙 。
性別認同我說的才算?
彼得森在影片和另一篇性別政治相關文章中,特別針對「性別身分」大肆批評,尤其是他認為現代社會將性別認同完全化約成個人「主觀的」、「感覺上」的詮釋。簡單來說,他認為一個人的性別身分才不會只受心裡認同所影響,並接著說道:
身分 (identity) —— 一種角色 —— 並不只是你認為自己在某個時刻、某年是誰而已。而是像大英百科全書 (Britannica) 所說(尤其是在社會科學詞條裡所見),「一種由社會所認可的行為模式,並能使個體被放置於所屬社會中。
性別身分到底會不會只受個人主觀認同影響?彼得森認為不會,因為性別身分跟你在社會所屬的角色和認可有關。這似乎在說:若你認為自己是個被束縛在男性身體裡的女孩子,卻處在不被認可為女性的社會中,旁人也都將你視為男性,那麼,你就是男生,不管你認同為何。若是如此,那社會的認可和賦予個體的角色又是基於什麼標準呢?若彼得森認為是生理性別,他並沒有闡述「生理性別就是社會性別」的觀點;若他認為主觀認同或外在條件(如樣貌)也能構成一部份的社會認可,他同樣沒有提供更多說明。
有趣的是,若讀者真的去查詢大英百科全書,則會發現彼得森的引用,是複製百科裡針對「角色 (role) 」的詞條,而非身分 (identity)。更有趣的是,根據大英百科全書對性別身分的條目,是完全與彼得森的立場相反:
性別身分,是個體的自我認同 (self conception)——[認同自己是]男人或女人、男孩或女孩、男人/男孩和女人/女孩的某種組合、在男人/男孩和女人/女孩之間波動,或是完全不在這些類別的人。
身為加拿大臨床心理教授,這個不當引用的例子有失公正。但接續文章讀下去,我終於理解為什麼彼得森要巧妙地將性別認同與性別角色混合在一起。在下一段他說道:
心理學上處處可見許多男性擁有女性的脾氣(這基本上代表他們經常經驗到較高的負面情緒,如焦慮或其他感到痛苦的感覺——悲傷、挫折、失望,和憂鬱)或是他們比一般男性更加和藹可親(有同理心/有禮貌)。同樣地,女性也可見相反的情形。
此外,彼得森在影片中強調,身為男性的他還經常哭呢!好像在提醒觀眾,男性偶爾也會有「女性特質」。彼得森的這種二元分法標準來自哪裡呢?和藹可親的特質是憑什麼被歸在女性類別呢?是統計結果、個人經驗,還是受到歷史文化的影響?這種分類合理嗎?暫且不處理這些問題,當彼得森在做二元歸類時,會產生什麼問題?
哲學家巴特勒 (Judith Butler) 認為,只要我們嘗試為「女人」找到恰當的定義,不只容易忽略族群內的多元性與相異之處,它還成為一種規範性語詞。
我的主張是女權議題所假定的普遍和統一性,在當它於表徵性話語內起作用時就被破壞了。事實上,聲稱女性 (femenism) 為一個穩固的概念,並將它理解為一個囊括女人的範疇,必將導致一些拒絕接受此定義者。這些被排除者揭露建構所具有強制性 (coercive) 和規範性 (regulatory) 的後果,即便建構本身的立意是以解放為目的。
彼得森所稱「女性的脾氣」、「男性氣質」等,是將性別身分與僵固的定義綁在一起,並難以掙脫它們所帶來的「規範性 (normative) 意義」。也就是說,在男性的/女性的分類同時,已經隱含某種意識形態,如什麼人比較像女人、什麼人較像男人,甚至規範人的各種行為。此外,被忽略或拒絕接受這些分類者被視為異類或排除在外,對性別政治來說是個很大的問題。
不難想像為什麼彼得森常常成為許多女性主義者的眾矢之的。不久前他還因為不滿演員 Elliot Page 切除胸部手術而遭 Twitter 停權。
我們活在性別至上的社會嗎?
彼得森的論點有許多缺漏,但我們不能忽視他的怨氣背後的最大擔憂,來自於他認為左派政治將性別認同議題放大並凌駕於其他傳統價值之上,使之成為一種「道德高尚 (moral superior)」的事。當然,這種風潮究竟會不會如彼得森所說,導致心理尚未發展健全的小孩輕易地轉換性別?這需要社會學的研究,雖然我對此非常懷疑。暫時撇開小孩的行為不談,彼得森形容的這種社會風潮是否合理?
在現今分歧的政治下,我們很容易認為與自己不同意見陣營的人犯下嚴重的道德缺失而感到不可置信。彼得森將左派視為「屠殺小孩者」並感到噁心,就像進步派認為二元性別觀對少數族群造成的傷害同樣令人髮指。若套用海德特在《好人總是自以為是》所提出的「道德框架」(moral matrix),我們可以將當今西方社會大致分為兩派——重視社會正義、同理心、改變和少數族群的自由派,和重視傳統價值、社會秩序與權威的保守派,彼得森就屬於後者的道德框架內。兩者歧見大多來自於不同價值被擺放在不同優先次序,但不管是保守還是自由,雙方關注的論點都有其價值,因為社會的發展不只需要改變,也需要穩定性。
彼得森所謂「道德優越的左派」,應是來自近年來自由派在性別議題上的大步進展。海德特提醒我們,與其將對方的立場視為道德低下者,更好的作法是接受彼此差異並挑戰自己所處的框架,將有助於擺脫道德優越感,並謙卑認真衡量對方意見的價值。
結語
我認為彼得森並沒有為自己的立場提供恰當的理由,反倒像是出於對臨床心理學界的「激進轉向」感到對未來的恐懼。不恰當的引用和用自身經驗為例子的策略並沒有什麼說服力。
相似的情形或許也能應用於跨性別議題或其他非性別二元論上。無庸置疑的是,我們都必須先跳脫彼得森僵固的二元規範性框架,方便進行更多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