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二月在印度的某所大學,校方因發現已經兩個月沒有學生登記生理期而感到可疑,於是逼迫 68 個女大學生脫褲子,證明自己的月經還沒有來。
根據一名學生所述,登記的學生在生理期間都不得進入寺廟、廚房等場所。他們不能觸摸其他同學,上課時還必須坐在最後一排。事後學生承受極大的羞辱、壓迫,和憤怒的情緒,這起事件立刻吸引國際媒體的關注。
人類社會對於女性月經的禁忌一直存在,而且類似上述情況屢見不鮮。舉例來說,歷史上台灣的傳統觀念規定月經來潮的女性不得出入廟宇或是參加宗教儀式。2016 年中國奧運游泳選手傅園慧在訪談中大談經期參賽,引發中國民眾一陣嘩然,因為很多人竟然不知道生理期可以游泳。即便是在以風氣開放著稱的美國,總統川普都曾在形容記者 Megyn Kelly 時說道:「看得出來她眼睛充滿鮮血,還有血從哪裡跑出來我不曉得。」
從以往因不知道月經的形成原因而視之為骯髒不潔的,並且限制女性在生理期間進入公共(尤其神聖)場所等現象,到現代社會仍然有廣泛大眾顯露出對於月經的無知或歧視性字眼,這些都顯示月經仍然隱含某種神祕、汙穢,或是不應輕易提及的敏感話題。
到底是什麼原因,令月經成為一種禁忌,導致社會上對女性的不公義?
令人噁心、羞愧,和憤怒的經血
我們可以透過法籍保加利亞裔哲學家茱莉亞.克莉斯蒂娃 (Julia Kristeva) 在《恐怖的力量》一書中提出「賤斥」(abjection) 理論,解釋人類對月經的排斥。
賤斥理論指的是:當一個個體經歷身體或心理上因自我 (Self) 和他者 (Other) ,或是主體 (Subject) 和客體 (Object) 的界線消失,會經歷某種意義上突然崩塌,並感受到的恐懼、噁心,或是興奮的感覺。
我們對於人體排泄物,像是糞便、嘔吐物、病毒,或是屍體等所引發的感覺,就是賤斥的來源之一。舉例來說,當我們凝視一具屍體時,知道它曾經是活生生的人,現在卻毫無氣息地躺著。它非常深刻的提醒凝視者自己無可避免的死亡。凝視的同時,「死亡正感染著生命 (death infecting life)」。屍體,使人陷入生命與死亡界線游移的詭異的狀態,也是自我(屬於自己的一部分)和他者(獨立存在於自己之外),以及原先為主體(活生生的人),現在卻變為客體(屍體)的衝突。面對這些意義上的衝突,我們藉由賤斥(噁心並想遠離的反應)將原本部分滲透自我一部分的屍體排除在主體之外,為自我建立新的意義。賤斥是心理發展重要的一環,因為它有助於人類建立身分認同 (identity),並使人邁入象徵界 (Symbolic Order)。
對克莉斯蒂娃來說,賤斥母親與建立身分認同息息相關,而母親又與經血的概念密不可分。經血是性別差異的重要指標,個體可以透過有無月經來建立不同的身分認同(認同自己為男生、女生等)。此外,每一次經血從女性陰道的流失,都會使人想到從母體子宮分離的過程。經血由體內流至體外,亦即從屬於自我的一部分,變成外在分泌物;分娩的過程,胎兒從原先與母體密不可分、骨肉界線模糊的子宮內,移置母親體外。經血擾亂自我與他者的界線,就像人類感受到與母體分離後自我身分認同與依賴母親的模糊地帶。
賤斥理論能用以解釋社會將月經視為禁忌的其中一個原因。從陰道流出的經血,蘊含著體內與體外、固體與液體,以及渴望回到母體卻又害怕失去自我的矛盾,引發對月經的焦慮與厭惡感。
活在女性身體是什麼感覺
月經的社會意義,不只能透過上述心理學的角度詮釋,許多探討女性主義的哲學家也常常訴諸生理或社會面向進行性別研究。
來自美國杜克大學的教授 Toril Moi 則主張回歸存在現象學 (existential phenomenology),探討「活在女性身體」 (lived body) 的經驗,藉以了解女性所承受對於月經的抗拒感、恐懼、羞愧等感受。透過女性目前所處的社會環境、生理限制、社會文化等「事實性」(facticity) ,探討這些事實性對於女性發揮其(存在主義式)自由 (existential freedom) 的限制或壓迫。
其中一種「活在女性身體」的經驗,是當女孩發現自己第一次月經來的感受。西蒙.波娃用以下的文字敘述:
她的第一次月經顯示了(出現女性特徵所富含的)意義,接著她產生了羞愧感。假如她一開始就感到羞愧,那種感覺只會隨著時間越來越嚴重。她往後的生活經驗將會使她反覆地感受到,不論有沒有在事先預警的情況下,月經都會是一項噁心且羞辱人的事情。
波娃以十分寫實、甚至(現在看來)頗為誇張的語句形容女孩的初經經驗。她將這種羞愧感的來源,歸之為父權社會下,女性察覺自己身為次等的社會地位所引起的抗拒心理。以文章一開始的印度大學為例:視月經為禁忌的社會,促使各機構(學校、宗教場所等)想要隔離生理期的學生,而且不惜使用不人道的手段。身為印度此大學的女學生,月經帶給她的經驗就是羞辱和害怕,甚至厭惡。透過了解女性在印度的經驗,我們可以知道她們的自由因社會的壓迫而受到限制。
我相信大多數人會認同,相較於波娃所處的 20 世紀,現代社會已有不少改善。強迫女學生脫褲子這種侵犯人權的例子,一旦揭露也會遭到國際譴責。在臺灣,我們四處都可以看到衛生棉的廣告,也很少再聽到規定生理期的女性不能出入廟宇的情形,學校教授月經相關知識也越來越頻繁。月經的迷思和禁忌似乎慢慢解除。
然而,現代社會對於月經是否完全接納?或者,我們還是可以從日常生活中有關月經的社會實踐,發覺到人們仍有意無意地賤斥月經、迴避討論。若是如此,它是如何影響對月經/女性的態度以及社會制度?而這些制度又是如何引發我們所看到的歧視行為?
從大姨媽到買衛生用品──未曾消失的社會束縛
作家 Sophie Law 指出:事實上,月經禁忌並未徹底解除,社會仍然存在某種必須隱藏月經的共識。
如何隱藏?我們給它取個名字「大姨媽」,或是「那個」。現代社會我們動不動就會聽到「我『那個』來,好不舒服」。記得中學時代,衛生棉要在去廁所前就塞好口袋或是裝進包包,絕對不能被男生看到,也很多次因為怕經血弄髒褲子非常緊張地問其他女同學「看不看得到有血的痕跡?」。 Law 將這些隱藏月經的隱形社會規則稱為 "menstrual etiquette",直譯就是「月經禮儀」 。月經禮儀帶給女性羞愧感,只是因為她是個女性。
女性主義哲學家艾莉斯.楊 (Marion Young) 在 〈月經冥想〉 (Menstrual Meditations) 指出,現代追求性別平等意味各性別的人能有相同的機會。但許多社會規範卻仍受到父權架構下的標準所影響。社會定義下的「標準」身體,是不會每個月流經血的身體。於是,屬於標準、正常之外的具有月經的身體被社會隱藏後,某些需求也被隱藏起來了,或是不被社會重視。月經禮儀就是社會隱藏月經現象的絕佳範例。這個現象造成的影響,也反映在學校、宗教團體,或是政府等政策上。
由於生理期,女性如廁需要較多時間,但公共場所的廁間卻與男性相同或不足。2018 年英國媒體 Independent 報導指出,在英國,一年中共有 137,700 名女孩因為負擔不起生理用品而蹺課。甚至有 6% 的家長坦承,曾經為了女兒的生理需求偷竊生理用品。除此之外,這些女生也為了節省成本而減少生理用品的更換次數,危害身體健康。另外在美國,許多州還針對生理期用品課徵奢侈品稅,等於社會否定使用生理用品為人的基本需求。對於貧窮者,許多人更是必須在買食物跟買生理用品之間做選擇。
這些齊頭式平等的社會制度,為現代女性帶來隱形的壓迫和額外的負擔。我們會希望社會對肢體障礙者有完善的硬體設備並給予關懷,像是設置無障礙設施、就業保障等,因為我們看到他們的需求,並且希望建立平等的社會。但是,月經禮儀將女性的需求隱藏起來,以至於社會不易重視這些性別差異對特定族群造成的影響,於是額外的壓力必須由女性獨自承擔。
透過上述女性的月經生活經驗,我們會發現在禁忌尚未完全開放的社會中,可能顯示對於女性的兩種態度:她要嘛與其他人隔離,要嘛可以自由自在地與男性做一樣的事情,但前提是要好好把月經隱藏起來。前者就如同上述印度大學的月經登記制度,而後者則像是現代社會的月經禮儀。
結語:從接納月經開始
要如何在現代追求性別平等的社會裡消除這些有月經的女性面臨的困難、不平等,和羞愧感?答案是:社會必須公開接納月經,並且將它視為正常、沒什麼驚奇,而且可能還挺麻煩的一個生理現象。
一個更平等的社會,可以從接納月經開始。賤斥理論告訴我們,或許人類在面對月經或經血時,要毫無噁心或恐懼感是十分困難的事,更不用說將它視為什麼光榮美好的事。不過,我們或許可以把它看成像是流鼻水或排泄糞便等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如此,我們也更能體諒女性在某些場合或時間的特殊需求。
一個社會若少了對生理期女性的隔離或對月經的排斥,也會減少不公義社會規範的建立或歧視行為。也就是說,當我們發現衛生棉廣告在介紹產品時,是真實呈現流血的自然現象而非使用藍色的染液,或是社群網站上發布含有紅色血漬的褲子不會再被檢舉,抑或員工請生理假不再會被質疑並要求提供證明、關於女性生理期和經前症候群的玩笑也越來越少的時候,就會知道我們距離更平等、性別友善的社會又更近了。
最重要的是,生活在這樣社會下的女性不會再因為月經——某個自己無法控制的自然現象,而感到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