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 11 月 12 日迪士尼的線上影片串流平台 Disney+ 正式啟用。將近百年的企業,在經過大量併購與投資後,舉凡皮克斯、星際大戰系列,或是漫威宇宙的電影、動畫等,全都在迪士尼這個巨人旗下。身為產業龍頭的它,運用龐大的資源產出豐富又高品質的內容。想當然,也特別容易遭受外界檢視與批評。
Disney+ 出來不到幾個小時,網路上立刻出現許多用戶發表自己的看法。有人發現迪士尼在許多比較老舊的卡通影片介紹中,如《小飛象》(Dumbo, 1941)、《貓兒歷險記》(The Aristocats, 1970),《森林王子》(The Jungle Book, 1967) 等,附上一小串聲明:
「此影片完全以原版本呈現,它有可能包含過時的文化描繪。」
有看過這些影片的人,立刻就會聯想到其中的原因。這些動畫都含有對於美國少數族群(亞裔、非裔、原住民等)的刻板印象或是歧視情節。例如:在《小飛俠》(Peter Pan, 1953) 中的原住民,個個都是誇張的紅色皮膚、插著羽毛跳著舞,被視為非常不尊重原住民文化的表現。《貓兒歷險記》中也有出現嘲諷亞裔人眼睛小的歌詞。這些已不符合現代社會價值的迪士尼電影,在上映以來就一直被大眾討論,最近幾年又特別明顯。
但是,看來充滿歧視的荒謬情節,難道真的可以用「過時的文化描繪」一言以蔽之? Disney+ 的聲明像在說:雖然這些內容現在看來它們都是過時的,不過在過去的社會價值脈絡下能被接受。我選擇忠實呈現當時社會背景下的產物。這種將不恰當的內容,僅以「時代背景不同」的論述合理化播出的行為,遭受不少網友強烈批評。有人認為只將一句話的聲明放在小小的介紹後面沒有誠意,有人認為有爭議的畫面就應該被移除。更有人把迪士尼的聲明跟華納兄弟 (Warner Bros.) 針對爭議性卡通做比對。華納兄弟的警告語如下:
「OOO (某系列卡通)的製作發生在一個種族偏見非常嚴重的時代。這在當時是錯誤的行為,現在也是。」
華納兄弟看似採取了相對堅定的立場。它將那些歧視而充滿偏見的內容獨立於時空之外,視之為客觀上不正確,放諸四海皆適用同一標準,這樣的說法與迪士尼相比贏得更多消費大眾的支持。先不論兩方刊登聲明的實質誠意與動機,華納兄弟這種斷然承認原本內容的錯誤是否真的恰當?若是將兩者套入文化相對主義 (Cultural Relativism) 的思維脈絡,我們可以簡單分析其中的差異和矛盾之處。
文化相對主義的源起與定義
文化相對主義主張:人的價值觀、行為,與信仰,必須以他所處的文化架構來理解。因此,以相異文化下的價值、信仰,或社會倫理標準來批判他人是不對的。
根據文化人類學的數據,人類的知識與情感都是我們所屬社會的生活型態以及人類歷史的產物。
不論是食物、時尚、傳統習俗,或是生活習慣、價值觀,至意識形態、情感表達與道德標準等,都必須將所處文化做為解釋脈絡或了解基礎。也就是說,文化無分高低優劣,而僅是相對的。哲學新媒體作家張毓思在其文章〈為什麼其他文化都這麼沒有道德:普世道德存在嗎?〉舉出諸多範例,像是桑布魯人的女性割禮 (female circumcision) 儀式,將不同習俗視為文化脈絡的產物。我們可以參考人類學家 Melville J. Herskovits 針對文化相對論整理的基本概念:
批判是透過經驗而來,而經驗是由經過文化適應 (enculturation) 的個體所詮釋而來。
迪士尼的不多元文化觀
綜合上述,以迪士尼多年前的電影為人詬病的地方為例:
-
《小飛象》出現對於美國非裔族群戲謔的稱呼和刻板印象的角色。——這是以白人文化為主,對於其他文化不真實的詮釋與簡化。
-
《阿拉丁》(Aladdin, 1992) 歌詞中描述:「我的家鄉會因為不喜歡你的臉就把你耳朵割掉,很野蠻但還是我的家。」——稱阿拉伯文化是野蠻的,隱含不同文化的優劣或進步性,這與文化相對論精神違背。
-
除上例,《阿拉丁》將反派角色 Jafar 以充滿濃厚阿拉伯口音配音,而正派主角卻都是標準的美國腔。——明顯地表露出西方文化的民族優越感 (ethnocentrism)。
根據文化相對論,任何以自己文化標準批評他者都是不對的行為(這就是華納兄弟採取的立場,指稱過去犯下的錯誤並告訴觀眾)。但是,文化相對論又同時主張人類將事物賦予價值的過程必定受到個體文化的影響。由此可知,「任何以自己文化標準批評它者都是不對的行為」本身是矛盾的。如果過去的卡通內容在美國普世文化下是被接受甚至喜愛的,當我們以現在文化觀點去批評過去,不也犯下相同的毛病?
或許,我們可以訴諸德國歷史學家、哲學家斯賓格勒 (Oswald Spengler) 的概念:
沒有永恆不變的事實。每一種哲學都是時代的產物。
不只將文化相對論套用在同一時代中的不同社會,也套用於歷史演變下的不同時間點。如此,迪士尼的論調就變得格外合適。畢竟,當時的普世價值與現在不能相提並論。
與道德的拉鋸戰——文化相對論的兩難
這樣的矛盾點出兩難。一方面,大部分的人都希望社會能建立一套(普世的)道德標準,規範好與不好的行為。另一方面,文化相對論告訴我們要避免犯下民族優越感的錯誤,以自我價值批判其他文化。
舉例來說,面對「社會到底該不該允許割禮儀式」、或是「繼續保存《楢山節考》中的棄老文化是可以的嗎?」這兩個問題,在現代人眼中,進行殘酷的割禮手術和殺害無辜老人兩者都是很明顯侵害他人權益的舉動。若要實施,我相信多數人會覺得反感,認為這些是道德上所不允許的。
但是,若基於文化相對論「文化沒有等差優劣」的概念,我們就不能有道德辯論的空間。文化相對論的辯護者會說:「這就是其他文化傳承下來的習俗民情,質疑它就是用你自己的文化價值標準在批評它者,不符合文化相對論的精神。」(簡單來說,就是「殺害無辜的人是他們專屬的文化。你憑什麼用自己的文化標準規束別人?」)這也是為什麼有國家會想限制《世界人權宣言》這種全人類權利延伸至國內不同文化族群的效力。它們宣稱:所謂「人權」的概念只是出現於特定社會中的一種特定價值觀,而這個價值也是由特定文化脈絡而來。因此,「人權」所富含的概念並不能作為絕對的標準規束全體人類。
文化相對論作為態度
面對兩難,我們到底該如何看待不同文化?張毓思在文章內利用應用原則與基礎原則的區分,透過分析習俗的起源與目的,以及在現代觀點是否還能達成如此目的等問題尋找合適的答案。這個理論可以用來理解文化演變,但是面對道德倫理相關的問題(「該不該保存古老的文化習俗?」、「如果這個習俗跟現代人權概念牴觸呢?」、「應不應該賦予不同文化下的理念好壞的價值判斷?」等)卻值得額外反思。
若將文化相對論視為一種研究態度,我們可以盡量減少民族優越感對於批判他人文化所造成的影響。鮑亞士將文化相對論的重點放在進行研究的方法論。他試圖找出不同文化的語言、種族以及相互間的關係,並且主張最好的方式為進行實地考察,透過長時間融入其他文化的方法,讓觀察者有最多的文化背景知識。
那麼,到底誰的聲明才是比較好的?我認為不管是迪士尼還是華納兄弟,這樣附上聲明的舉動還是以法律上的顧慮和迎合大眾理念為主。文化價值是不停變動的,現在社會被廣泛接受的影音媒體也很可能隱含歧視性的內容。總結來說,客觀的文化批判和民族優越感兩者的拉鋸戰會一直存在,而文化相對論的價值在於它提供人類一個新的觀點:它蘊含著在思考文明、歷史演變和不同文化時,開放的心態與追求理解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