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多數人對最少數人屈膝臣服,這個根本的事實,幾乎存在於所有的社會組織中,並一直讓所有多少還能反思的人們感到驚愕。我們在自然中看到:較重的物種如何壓倒較輕的,繁殖多產的物種如何讓其他物種窒息。在人類身上,這些再明白不過的關係,卻似乎被倒轉了。確實,藉由日常經驗,我們知道:人類並不只是自然的一塊碎片,而人類身上最崇高的事物:意志、理智與信心,都日復一日地造就各種奇蹟。而在這點上也未必能夠如此。有一種殘酷的需求,要讓成群的奴隸、成群的窮人、成群的下屬一直、並將一直屈膝下跪,這種需求毫無靈性可言,與自然的一切殘忍之事差可比擬。然而這種需求所依據的法則,顯然與自然的法則相反。在「社會」這個天平上,公克似乎壓倒了公斤。
自從弗羅倫斯——在創造了許多其他奇蹟之後——透過伽利略,將力 (force) 的概念帶給人類那一刻起,對於我們生活的物質世界,我們的認識才開始發展。也只有在這之後,工業對於物質領域的安排才得以進行。而對我們這些想要改善社會環境的人而言,只要我們還無法清楚地想像社會的力 (force sociale) 的概念,對於社會,我們就連最粗糙的認識都不會有。一天沒有社會的伽利略,社會就一天也不會有它的工程師。此刻,在整個地球的表面上,可有一個人能夠設想——就算只是模糊地設想——為何在克里姆林宮,一個人竟然能讓俄羅斯全境內的任何一顆腦袋落地呢?
馬克思主義者們選擇了經濟作為社會之謎的解答,但這卻無助於使我們將問題看得更清楚。如果我們將社會視為某種集體的存在,那麼這隻巨獸就和所有動物一樣,主要可以透過牠如何確保食物、睡眠、抵禦風霜等——簡言之,就是以牠確保生命的方式來界定。但如果要從社會與個人的關係來看,那就不能只是透過生產方式來界定社會。我們徒勞地求助於各種精妙的思想,以論證戰爭本質上是種經濟現象,但顯而易見的是,戰爭是種破壞,而非生產。同樣地,生產條件的概念也不足以說明服從與號令的現象。當一名失業又孤立無援的老年勞工死在路邊或是垃圾堆旁時,「生存所需」的說法並不能解釋這種順服到死的屈從。群眾在經濟危機時破壞麥田與咖啡店,是同樣明白可見的例子。力的概念,而非需求的概念,才是我們理解社會現象的鑰匙。
伽利略為了理解自然,投入了高度的才能與正直,對他個人而言,這沒什麼好自傲的;至少,他所冒犯的只是一小撮專精於聖經詮釋的人。相反地,對於社會機制的研究,卻受到所有人的激情所束縛。幾乎沒有人不想顛覆或是保存當前的各種統領與服從的社會關係。這兩種慾望都像霧一般,遮蔽了心靈的凝視,讓人看不清歷史的教訓,這在各地身受桎梏的群眾與揮動鞭子的少數人身上明白可見。
既然服從的人多,並且直到苦難與死亡強加己身,卻依然服從,而下令的人少,這表示數量並不真的就是力量。數量——不論我們在想像中相信它是什麼——是種軟弱。這種軟弱屬於人們挨餓、疲憊、哀求,並且顫抖這邊,而不屬於人們生活富足、相互施恩,或發出威脅這邊。人們並不是「儘管人數眾多卻依然服從」,而是「正因為他們人數眾多所以才服從」。如果有個人在路邊和二十個人打鬥,他很有可能會被丟在路邊等死。但只要一個白人一聲令下,二十個安南苦力就可能一個接著一個挨鞭子,只要一兩個帶頭的就夠了。
這個矛盾或許不夠明顯。毫無疑問地,在任何情況中,下令的都比服從的人數更少。但他們正是因為人少,所以才形成了一個整體。其他人,正因為他們人數太多,是一個一個又一個的個人,依此類推。如此一來,少數人群體中最低微的成員,其力量便首先在於他們的人數。這個少數群體在人數上,遠勝過構成多數群體的每一個個人。但這不應導出這樣的結論,即群眾的組織因此便能翻轉兩者之間的關係,因為這是不可能的。我們只有在一小群人之間才能建立某種凝聚力。超過一定數量,就只會有並列的個人,換言之,就是軟弱。
但確實,在某些時刻,情況並非如此。在歷史上某些時刻,一陣狂風吹過人群,讓他們的呼吸、他們的話語、他們的動作全都合而為一。這時候,他們無人可擋。終於,輪到權勢者體認到孤立無援、毫無防備的感覺,他們顫抖了。在描寫軍事叛亂的幾頁不朽篇章當中,塔西陀完美地分析了這種現象。「一場深刻而無法平息的運動,主要的徵兆是:該運動並非由少數人所傳播或操控,而是所有人作為一個整體,一同點燃怒火、一同靜默,他們同心合一,意志堅決,簡直讓人以為他們是在同一個命令底下行動的。」在一九三六年六月,我們已經見證過這樣的神蹟,留下的印象至今未消。
這樣的時刻不會一直延續下去,儘管不幸的人們熱切地盼望它能永不止息。這樣的時刻無法延續下去,因為這種一致的同意,是由鮮活而普遍的情緒之火所鍛造的,它和任何有系統的行動都不相容。這種一致同意所造成的,永遠是一切活動的中止,日常生活進程的中斷。這種暫停的時間無法延長;日常生活的進程必須恢復,每天的工作還得完成。群眾再次分解為個人,勝利的記憶逐漸模糊;原本的處境,或是某種相同的處境,又一點一滴地恢復;而儘管在中間這段期間,主人可能有所改變,但屈膝服從的永遠只會是同一群人。
對掌權者而言,沒有更根本的利益,除了阻止順從的大眾彼此凝聚,或至少讓這種凝聚越少越好,因為他們無法永遠阻止大眾。一旦大量的不幸者同時受到這樣的情緒所刺激,按照事物自然的進程,就經常會造成這種凝聚;但一般而言,這種情緒就算被喚醒了,也會被某種無可救藥的無力感所抑制。維持這種無力感,是主人們狡獪的戰略中的第一要務。
人類的心智具有難以想像的彈性,會快速地模仿、快速地屈服於外在環境。服從讓這些位於社會階層底部的人感到自己有某種價值的,在某種程度上都具有顛覆性。蘇維埃俄羅斯的神話具有顛覆性,只要這個神話能讓某個被工頭給解雇的共產主義工廠工人感到:無論如何,自己背後還有整支紅軍和馬格尼托戈爾斯克市,這就能讓這名工人保住他的自尊。不可避免的歷史性革命的神話,也扮演著同樣的角色,雖然較為抽象;當我們孤苦無告時,有歷史站在我們這邊可不是小事。對於建制秩序而言,基督教在一開始也相當危險。它用來激勵窮人與奴隸的,並不是對財富與權勢的渴望,恰恰相反,它給他們的是某種內在的價值感,讓他們感到自己的地位並不低於甚至高於富人,而這就足以危及社會的階層體制。但它很快就自我修正,學會了在婚喪儀式上,對富人和窮人採取適合的不同做法,並在教會中將窮人趕到最後排的座位去。
對於所有熱愛公眾福祉的人而言,這樣的處境,殘酷而無可救藥地撕裂了他們的心靈。我們不可能不弄髒自己的手,或是不預先注定失敗的命運,就參與推動歷史的力量所演出的戲碼,就算只是遠遠地參與也毫無可能。我們也完全不可能躲避到麻木或是象牙塔中,除非我們極度缺乏意識。社會民主黨人詆毀對「兩害相權取其輕」此一公式的應用,但這卻是我們僅存可用的做法,條件是:必須透過最冷酷的清醒予以運用。
社會秩序,無論有多麼必要,本質上都是惡的,無論是什麼樣的秩序。我們無法指責那些為了盡可能顛覆此一秩序而被碾碎的人;他們若是順服,那不會是出於德性,相反地,是因為他們內在剛強的德性被某種羞辱給撲滅了。至於那些組織社會秩序的人,我們也不能指責他們捍衛社會秩序,也不能將他們想像成暗中陰謀反對公共福祉的人。公民同胞之間的鬥爭並不來自於理解或是善意的缺乏;這些鬥爭乃是出於事物的天性,無法平息,只能由強制來撲滅。對於所有熱愛自由的人而言,他們的消失都不合乎我們的願望,只能期望他們所面對的不是毫無限制的暴力。
※ 本文為出版社提供書摘,取自韋伊, 西蒙., & Weil S.
(2018). 壓迫與自由.
〈對服從與自由的沈思〉,pp.213-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