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西蒙.韋伊 (Simone Weil)
人類處境的祕密,是人與自然力量之間,並無平衡之處。人周圍的自然力量雖無作為,卻遠遠超越人;人唯一能取得平衡的方式,是透過行動,在勞動當中重新創造其生活。
柏拉圖只是先驅者。古希臘人通曉藝術與體育,但不知勞動為何物。主人是奴隸的奴隸,因為是奴隸造就主人。
兩種使命:
——使機器成為個人所有;
——使科學成為個人所有(推廣普及科學,建立蘇格拉底式的大學,教導民眾各行各業的基礎)。
體力勞動。為何從未出現一名信奉神祕主義的勞工或農民,揮毫闡述如何運用那股針對工作的憎惡?這份憎惡是如此常見、如此危險,靈魂試圖逃離它,藉由植物般的無作為,試著對它視而不見。若向自己承認這份憎惡,會引起致命的危險。專屬於普羅百姓階層的謊言,便是源自於此。(每個階層都有屬於自己的謊言。)
這份憎惡,是時間的重擔。若能對自己承認它,並且不向它屈服,便能提升高度。
憎惡是最珍貴的苦難之一,無論何種形式的憎惡,都是人類可藉此向上提升的階梯。我因此受惠良多。
將一切的憎惡,都轉化為自我憎惡……
單調,可以是最美或最可怖之事。若這單調反映的是永恆,那它就是最美之事。若它代表無止無休的一成不變,那就是最可怖之事。前者是被超越的時間,後者是沒有出口的時間。
美好的單調,以圓為象徵;可怖的單調,則以鐘擺為象徵。
工作的靈性。勞動以令人疲乏的方式,證實了一種彷彿來回踢皮球的目的性—勞動是為了吃飯、吃飯是為了勞動……若將這兩者的其中之一視為目的,或是分別看待兩者,那就勢必迷失。循環當中,必有真理。
松鼠在籠中轉圈;天體的運轉。前者極端悲慘,後者極度崇高。
人將自己視作一隻在籠中轉圈的松鼠時,若他能不欺瞞自己,那他就接近了救贖。
體力勞動最令人痛苦的,是被迫努力這麼漫長的工時,就只為了生存。
奴隸,指的是勞苦疲倦卻一無所得、僅能生存的人。
因此,他必須超然,否則就必須降至植物的層級。
屬於俗世的目的性,無法使勞工與神分離。唯有勞工能夠如此。所有其他境況,都有特定的目標,因此形成一道屏障,將人與至善分隔開來。對勞工而言,這樣的屏障並不存在。他們沒有需要擺脫的多餘之物。
就這層面而言,體力勞動的工人們,無法避免被奴役。
這勞動沒有目的性。
若是沒有目標的目的性,那就太可怕了——抑或,比什麼都美。唯有美,才能使人樂天知足。
對勞工而言,詩比麵包更重要。他們的生活必需擁有詩意。他們需要永恆的光。
這詩意的泉源,只能是信仰。
信仰並非人民的鴉片,革命才是。
這樣的詩意被剝奪,便說明了一切形式的傷風敗俗之原因。
奴隸制度,是沒有永恆之光、沒有詩意、沒有信仰的勞動。
願永恆之光所賜予的,並非生活與勞動的理由,而是一顆圓滿的心,使人無須再去追尋這理由。
若非如此,唯一能刺激人們繼續工作的動機,便只剩強迫與收益。強迫,代表人民受壓迫。收益,代表人民被收買。
體力勞動。時間進入肉身。人藉由勞動將自身化作物質,一如基督藉由聖餐化作物質。勞動,如同死亡。
必須透過死亡來實踐。必須被殺、必須承受世界的重力。宇宙的重量壓在一個人類的肺腑上,其痛苦怎會令人訝異?
若無動機刺激,勞動便如同一場死亡。需在動作的同時,放棄該動作帶來的果實。
勞動——若精疲力竭,便是向時間屈從,如同物質。思想被迫不斷轉換一刻接一刻,無法思考過去或未來。此即服從。
與疲倦同時存在的喜樂。感覺方面的喜樂。進食、休憩、星期天的娛樂……而非金錢。
關於百姓的詩意,其中若無疲倦、以及疲倦導致的飢餓與口渴,就不是真正屬於人民的詩意。
※ 本文為商周出版授權刊登之書摘,摘自Weil, S.
(2024). 重力與恩典.
pp.315-3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