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現代社會是黃金鄉,亦是英雄塚,它成就了人類前所未有的巔峰,但亦葬送了不少理想與夢想。面對如此情景,不少人終日活於茫茫然中營營役役,不知所以。此時,人們都不期然想起了它——「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這十四字不獨鑄就了武俠小說的里程碑,更將人生百態、七情六慾全收進一張張白紙內。它不獨是文學鉅著,亦是一部人生全書,讓人從中獲得啟示,明白人之為人的真諦,在風高浪急的旅程中昂首闊步。
近日,筆者翻聽某電視台拍攝的《笑傲江湖》的主題曲—〈活得瀟灑〉—時,頓感填詞人的人生觸覺十分深刻,並能充分掌握《笑傲江湖》的中心——「瀟灑」。也許,不少人以為了解「瀟灑」的意思,但卻總是話在心裡口難開,說不出當中的子丑寅卯。其實,「活得瀟灑」正在於「知所進退」與「收放自如」。接着,筆者將以〈活得瀟灑〉的歌詞(見文後附錄)及《笑傲江湖》的劇情,望能相互說明其中深意。
夢的內涵
首先,縱觀〈活得瀟灑〉的詞甚具層次感,帶出真正的瀟灑。歌曲甫開始,便指出「從來無悔疚這一生追趕我心裡美夢」,「美夢」即人生的「追求」。這「追求」是眾生皆有,但又人言人殊,絕無百分百相同。此外,人類應是兼備「神性」與「物性」的生物,正是這「追求」促使人類不斷進步及進化,是「人」從「獸」逐漸向「神」過渡的動力。
因為,根據馬斯洛的需求層次論及殷海光的人生四層次,我們均發現中外學人,都以為人生是始於物性,終於神性的。「物性」即人具備動物的本能。簡而言之,人生是始於「食色之性」。「食色之性」只為生存及繁衍,當中並無任何善惡之分。但當人逐漸得到滿足及向上發展,「食色之性」便會發展為不同的「追求」,如「衣」、「食」、「住」、「行」等進階要求,「神性」亦自始出現,而人類才正式擁有真正的自覺及自由,並進入善惡的世界。由此可見,「追求」對於人既是必然,亦是必須的。
人生有夢,但天地不仁,「夢」絕不會自動完成,你必須為此不斷戰鬥,正如歌詞所指「長期如戰鬥總不捨總不棄不管總撲空」。為了滿足個人的「追求」,人們便會自覺付出心力與時間,而有些立場堅定,鬥志旺盛的人更會視「追求」為「目標」,儘管屢敗屢戰,仍會努力不懈地戰鬥,死而後已。
劇中的令狐冲初居於華山一隅,資質甚佳,卻受制於禮法及其師的妒忌,本只欲一家和睦,平淡過活。後得風清揚傳授「獨狐九劍」,一劍平天下。這時,令狐冲以為可光大華山,以報父母之恩。可惜,命運弄人,揚威不成,反落得身敗名裂,眾叛親離(集中於華山內部)。但令狐沖未有就此放棄,更積極奮鬥,終得任盈盈垂青,並因一連串的奇遇,終可迎接雨後之晴,與愛人笑傲江湖。由此可見,人只要「心內有夢」,即使面對「風雨洶湧」及「天意作弄」,仍能不斷「追求」。「夢」便是人生之源。
歌詞至此,可知填詞人從宏觀的角度上,將人生描繪成一幅最美好的景象,始於獸,終於神,在不屈不撓的生命中,領悟「笑傲江湖」的逍遙。但人生是多姿多采的,其誘人處正是那未知數和可塑性,首段卻只將人生概括成單向的平面,於「笑傲」之意似未有交代清晰。誠然,「笑傲江湖」是整個人生的立體投射,絕非零碎星散的生命片段。唯有「知所進退」與「收放自如」才能「活得瀟灑」。
在此,筆者須先指出,以下的分析將建基於上文的內容,而非單純就用詞及表面意思而解讀。
「追求」與「欲求」
次段開始,歌詞從宏觀進入微觀,亦正式開展真實和詳細的人生描述,逐漸形成層次感。上文指出「追求」和「夢」對於人生而言,是不可或缺的。它為人生帶來動力和絢麗的華光,但填詞人卻於次段推翻此說,明言:「誰人能看透這一生可擺脫心裡欲求?」既然「追求」和「夢」都與人生有關,我們自不應,更不能「擺脫慾求」。在此,筆者以為「欲求」與「追求」的意思不一樣,只是兩者實是一體兩面,故容易混淆。
「欲求」與「追求」均指向主體因不滿現狀,故希望獲得特定的對象的欲望,但兩者在程度卻有天淵之別。筆者以為「追求」是初步及處於適當水平的欲望,「欲求」則是過度的、超出合理水平的「追求」。對此,《禮記‧樂記》曰:
「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後好惡形焉。好惡無節於內,知誘於外,不能反躬,天理滅矣。」
「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於是有悖逆詐偽之心,有淫泆作亂之事。」
對於「欲求」與「追求」之分,朱子亦嘗言:
「夫外物之誘人,莫甚于飲食男女之欲,然推其本,則固亦莫非人之所當有而不能無者也。」
「非禮勿視聽言動,便是天理;非禮而視聽言動,便是人欲。」
綜合上言,《禮記》以為「人性本靜」,並非指人性本無一物,「靜」之意並非「不動」,而是「不多動」。接着,當人在現實生活,遇物而性動,這便是「欲」,即朱子所指的「飲食男女之欲」,是「當有而不能無者」,即「追求」。性動,動後便有好惡,善惡便隨之而成。對此,《禮記》便直指「無節」和「知誘」便是「滅天理而窮人欲」的原因。朱子亦以為不能循禮而動,毫無節制和規限的便是「人欲」,即「欲求」。據此,便能引證「追求」與「欲求」之分,實在於「過」,而「過」便易生「悖逆詐偽」、「淫泆作亂」等惡行。
「過」:「追求」與「欲求」的分水嶺
根據上言,我們可知善惡之別,在於「過」。對此,孔子、老子及《禮記‧中庸》均嘗言:
「過猶不及。」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聖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
「發而皆中節,謂之和。……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
孔子認為任何表現都必須「適度」,儘管天賦洋溢,亦必須小心鋒芒太露或隱而不發,否則「過度」與「不及」都將帶來不好的效果。老子主張清靜,不作奢想,因為過度的「色」、「音」、「味」、「馳騁田獵」以及「難得之貨」都會令人「盲」、「聾」、「爽」、「狂」、「妨」,故此只需最低限度的「為腹之求」即可。對此,《中庸》更直指能合適的表現自己,控制個人情緒和欲望,便是「天下之達道」。由此可見,本曲非主張「節欲」或「無欲」,而是「適可而止」,不作強求。
釐清「欲求」和「追求」的分別後,填詞人便接着說明人如何面對。正如上言,人必有夢,但美夢未必成真,如何面對除了考驗主體的意志外,亦視乎其性格及價值觀,因這將影響其態度。誠然,若能如令狐冲般,自是上佳,但這畢竟只屬少數,人的反應更多的是「執著」。對此,填詞人便連用兩問:「誰人能看透這一生,可擺脫心裏欲求」、「誰人能看透了,得失雖得到,終不可永久」,感歎悟者少而迷者眾。除感歎世道外,填詞人亦指出「欲求」只是「迷障」,「得失」亦只是「暫時」的,「悟」與「迷」只在於能否「看透」。
之後,填詞人解釋必須「看透」的對象和原因。「欲求」只是「迷障」,「得失」亦只是「暫時」,這是因為「名利一息間,也許消逝」和「權力不可以任你主宰」。在此,填詞人認為「名利」和「權力」是大多人趨之若鶩的,這或可以一則佛門故事說明。故事如下:
清朝的乾隆皇帝下江南,到了鎮江的金山禪寺,由住持法磐禪師作陪,站在山頭上欣賞長江的風光。
乾隆看見江上熙來攘往的船隻,問法磬禪師:『長江一日有多少船往來?』
法磬禪師說:『只有兩條船往來!』
乾隆不解地問:『你怎麼知道只有兩條船呢?』
法磬禪師說:『一條船為名,一條船為利!』
「名」與「利」確是眾人追求之物。正因「名」與「利」的影響如此之鉅,很多人一生營營役役,為此付出所有心血和智慧。但可惜,「富貴於人如浮雲」,不易掌握;「權力使人心腐化」,難以抽身。身陷「名」「利」之中,便再難保持克制和適度,世上多有為此而不擇手段、眾叛親離者,而「追求」亦因而異化為「欲求」。劇中的任我行和岳不群便是當中的佼佼者。
任我行和岳不群同為一派之主,地位昭然,但他們未有滿足,一欲稱霸天下,一欲光大門派。其實,當時群雄並起,既機會處處,亦危機四伏,弱肉強食正是必然發展的結果,因此他們的「追求」本不過份。但在他們「追求」的過程中,均出現了挫折:任我行被東方不敗暗算,坐困西湖十二年,不見天日;岳不群受制於左冷禪,併派之事迫在眉睫,內外交煎。雖天意弄人,但他們均能忍辱負重。最後,任我行逃出生天,擊殺東方不敗;岳不群習得辟邪劍法,力挫左冷禪。
就此,表面上,我們看到任岳二人為「追求」「心內之夢」而奮戰不懈,令人欽佩。但究其內蘊,他們在過程上,已然陷入「欲求」之中。任我行在撃殺東方不敗之前,待下屬相對信任及寬容,對於「文成武德」、「千秋萬世」等馬屁口號,表現極之煩厭。但在重登教主之位後,他厲行恐怖主義,處事凶狠,又愛上馬屁說話,表現與東方不敗如出一轍。岳不群為得辟邪劍法,無所不用其極,有損其君子之名。榮登盟主之位後,力脅併派,誅滅異己,儼如左冷禪一般。他們兩人在後期均利欲熏心,反為名利所控,做出過分的舉動和追求,可見他們執著名利,最終「追求」亦化作「欲求」。
最後,填詞人便提出超越名利,避免異化的方法。人既必活於生、活、名、利等「追求」中,這是不可違逆的天性,但大部分人卻易於執迷,墮落於欲求之中,因此正確和有效地面對便是重中之重,這亦是《笑傲江湖》的核心思想。
「中庸之道」:「追求」與「欲求」的超脫
根據前述,我們知道人必須保持「追求」的適度和恰當,尤其是當面對失意和成功之時,既須繼續對「追求」抱有熱情,永不放棄,就如令狐冲般,但亦必須保持冷靜和理性,避免自我膨脹。當中竅門正如填詞人所指,唯有「拋開爭鬥」、「挽起衣袖」、「不牽不掛」、「戰勝心魔」、「超出意外」、「無欲無求」。綜合這六個方法,可知「活得瀟灑」,正在於「知所進退」和「收放自如」八字。
「知所進退」及「收放自如」是生活態度,講求不過不及,但又能過能不及,一切「知命」而為。對此,《禮記‧中庸》、孟子及老子均有精妙見解,誠如以下所言:
「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
「伯夷,聖之清者也;伊尹,聖之任者也;柳下惠,聖之和者也;孔子,聖之時者也。孔子之謂集大成。」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
正如上言,「中庸」講究適度、合宜,認為「過猶不及」。當中,所謂「過」與「不及」並非純由客觀事實或主觀感情決定,以服孝為例,孔子視顏淵若子,因此門人為顏淵舉殯時,意欲替孔子以喪子之禮處理,但礙於禮制,孔子堅拒不受。但由於孔子的確如喪親子,因此他又有「天喪予!天喪予」般天大悲痛,藉以表示其哀,如此情禮兼備,便是「合內外」的「中庸之道」。
此外,君子論中庸又必及「時中」。「時中」除如顏淵般,「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講究連續性外,更重視「可過可不及」。伯夷熱衷政治,希望得君行道,造福萬民,所以他數起數落,仍然堅守原則,積極投身政府;叔齊講究忠信,反對任何形式的造反,故此他義不食周粟,儘管餓死當陽,立志以死抗爭。兩人皆成就了極高的道德境界,但卻失之於偏,未達中庸之道。孟子以為唯有孔子能因時而行,應進則進,應退則退,方是「中庸之道」,故譽之為「聖之時者」。
對此,老子同樣反對過於激烈及過度的行為。因為「水滿則溢」,「兵銳則折」,「金多招盜」,與其如此,不如保持恰當的水平,免卻損失。此外,老子又直指人性易驕,「驕易遺咎」,故此主張「上善若水」,因為「水善利萬物而不爭」,絕不恃功生驕,便能避免災禍。總而言之,「功遂身退」便是「天之道」。
劇中,令狐冲因誤會遭受同門唾棄,又遭林平之橫刀奪愛,及後更因內傷,以致命在旦夕,但他並未怨天尤人,將鬱怨訴置暴力及強求,反能坦然面對,可見他樂觀豁達,永不言棄的性格,亦足證他能「戰勝心魔」及「拋開爭鬥」。及後,他一劍平天下,擊殺東方不敗,榮升衡山掌門,更得覺遠大師及冲虛道長青睞,聲勢一時無兩。但他未有步任、岳後塵,因為他選擇歸隱,與任盈盈淡出江湖,「挽起衣袖」,遠離江湖「爭鬥」,對任何名利爭逐「不牽不掛」,只求與愛人長相廝守。兩相比對之下,我們更佩服令狐冲這「意外之舉」,因其在圓「夢」的過程中,能謹守「追求」的界線,亦無其他過份的「欲求」,最後做到合乎中庸,無過無不及的「無欲無求」。
綜合上言,我們可見令狐冲能「知所進退」,進則當仁不讓,擊殺東方不敗、任我行及岳不群;退則成人之美,絕不強求。同時,對於追求,他亦能「收放自如」,奮戰到底,堅守信念,救回至愛,又能急流勇退,僅守與愛人的盟誓。最後,他便能「笑傲江湖」並「活得瀟灑」。
附錄
〈活得瀟灑〉歌詞:
ha...ha... ha...ha...
從來無愧疚這一生
追趕我心裡美夢
長期如戰鬥 總不舍總不棄
不管總撲空
即使風雨撲得洶湧 儘管天意任意作弄
一生只管追蹤 心內有夢
誰人能看透這一生 可擺脫心裡欲求
誰人能看透了 得失雖得到
終不可永久
拋開爭鬥挽起衣袖 不牽不掛是最自由
瀟瀟灑灑的走 不問以後
名利一息間也許消逝
權力不可以任你主宰
誰人能戰勝了心魔超出意外
誰做到一生沒有所求無欲方可以活得瀟灑
傲視在俗世上
活得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