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業知識如果只是雜音之一,那專家怎麼辦?
在 2018 年的〈《拇指姑娘》你代表了什麼?〉一文中,我提到米榭・塞荷 (Michel Serres) 認為現代拇指姑娘/少年所創造出來的社會現象,其中有一項是:知識的年代終結了。
米榭・塞荷用教室譬喻,我們身處在教室空間中,滿室喧嘩、永無止境,想要專心聽個課反而覺得吃力(隱喻資訊紛雜,真知識判斷困難)。拇指姑娘不閱讀,也不想傾聽書本裡面的東西在說什麼。現在唯一能吸引我們的訊號,必須要具有創造發明的特質,原創,而且罕有。
傳統定義下,靠專家、學者、大部頭書(經典)、決策者,單一權發聲而取得知識的年代,已經終結。
關於「單一權發聲」的現象我是認同的,但問題是,如果專家發言也僅是眾多取得知識的管道之一、當專業知識也不過是眾多「雜音」之一時,那以往被習慣被仰望的專家們該如何看待自己?他們又應該如何應對?湯姆・尼可斯 (Tom Nichols) 2018 年所出版的《專業之死》,我認為間接解套了專家無所是從的自我否定感。
光看到《專業之死》這標題就會讓兩種極端的人亢奮不已。一種是覺得專業沒死但一直被質疑、被貶低,拒絕接受「專業在現代也不過是一種雜音」的專業學術人士,他們會仰天大吼說:「終於有本書為專家說點什麼了!」。另一種是真的覺得專業已經死透了,認為「我 Google、我直播、我最大」的素人評論家。
專業到底死了沒?作者認為專家在現代社會的地位不妙,還沒死透,但正在插管治療。
不過,要討論專業到底死了沒,得先釐清「專家」、「專業人士」,與「知識分子」三者的區別。
「專家」、「專業人士」、「知識分子」傻傻分不清
湯姆˙尼可斯 (Tom Nichols) 前半部就先針對「專家」、「專業人士」、「知識分子」的區分,提出詳細的說明。
我們先來做個測驗,請問一個做了 20 幾年的郵差,熟悉他所負責區域的每條巷弄與住戶名稱,今天一封信件到他手上,即便地址漏寫,他也能透過收件者精確的判斷應該把信送到哪;請問,這樣具有豐富經驗的郵差,他是「專家」?「專業人士」?還是「知識分子」?
答案是:專業人士。
那請問,電視上每晚輪番上陣的名嘴,網路上的知識性 youtuber,是「專家」?「專業人士」?還是「知識分子」?
答案是:知識分子。
專家必須具備四個基本特質,再加上兩個附帶條件。這四個基本特質是:「學習」、「天分」、「經驗」、「同儕認證」。兩個附帶條件是:專家「願意接受批評」與「較容易避開錯誤」。
關於專家的同儕認證
而同儕認證,換句話說就是「正式訓練的證書」,你可能會覺得同儕認證很狗屎,但不好意思,它就是專家地位最顯而易見的基本招牌。
為什麼你會不信任同儕認證?尼可斯認為來自於這些認證機構的墮落。
尼可斯在第三章特別談大學教育的失敗,他認為現今的大學校園淪為「洗學歷」的場所;老師們成為百貨公司的「櫃哥」、「櫃姐」。而這是一種惡性的循環,當學生不再重視學習場域,以「洗學歷」的心態進入校園;在課堂上一副「你告訴我,選『知識論』的好處在哪?」,明明曠課超過三分之一,期末還跑來質問老師為何「當他」,一副「老師對不起我」的態度時,在這裡,專業真是被大學生搞死了。這狀況會整體回饋到社會上對於同儕認證的可信度。
所以,有媽媽帶孩子去看小兒科還會反過來跟醫生說,我兒子就是有點過敏,你那咳嗽藥應該是要開氣管過敏藥,而非感冒藥;自帶光芒的彷彿我比你更專業。或是有家長在看孩子考卷時,反過來批評老師說:「我兒子這造句哪裡不通順?」這是一種我比你「熟」,我就比你專業的假想。
關於專家的學習
對專業知識的「學習」,幾乎是專家信手拈來,日常就在進行的習慣,但尼可斯也說,因為專家眼光與學習只停留在自己喜歡的領域,因此會產生一個嚴重「通病」:那就是不論在哪個領域裡,都覺得自己的研究是全世界最有趣的(看到這裡,真的很想仰天大笑)。沾沾自喜還是小病,嚴重的是專家自以為自己在某專業上的專精能跨足解釋其他領域專業問題時,這才是大問題。專家不在自己研究多年的領域上好好當個專家,而是「撈過界」對一些專業事件提出看法時,這些看法的提出,就會跟短時間讀完相關領域基礎文章,自以為自己理解全世界的「知識分子」一樣的令人恐慌(當然,如果你把嘴砲知識當娛樂八卦,你應該一點都不恐慌)。
為何專家會犯「撈過界」的低級錯誤,尼可斯認為是「無心之過」或「虛榮心作祟」。而「跨界耍帥」最嚴重的,又以藝人居冠。尼可斯認為,「藝人」也是專家(不然你以為演員訓練班的指導者是電腦工程師嗎?)但藝人的名氣很容易讓他們參與熱名議題的發聲,尼可斯說:這根本就是另類形式的「隨機犯案」;譬如:吳宗憲近日關於憂鬱症的評論,對專業進行「知識」上的論說,這就是跨界耍帥、撈過界的經典範例。《論語 ‧ 泰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雖說此具是對從政者的警醒提點,但同時也可以用在對自身與他人專業的認真對待上;你不在那個位子上,就不要妄對他人的專業下論斷。
尼可斯提醒,專家除了要自律外,其他人看待專家,也不要有「造神」的想像:
事實上脫離其專業,他或她就是個普通人。不要看到某人優異的學經歷一堆,就以為他說什麼都對。
某一類的「專家」想要跨足他領域不是不可以,只是也必須付出同等於原本專業的學習努力,才膽敢發表點「個人看法」,並非大放厥詞的大說特說;而其他聽眾也得有判斷的素養,理解專家也只是「某一類」的專家而已。
關於專家的經驗與天份
專家他在專業知識的經驗無疑是豐厚,譬如:有些兒童牙齒鬆動換牙之時,早期阿公阿嬤會徒法煉鋼的在家用棉線為孫兒拔牙,換換牙或許有人還可以相信自己的阿公阿嬤,因為阿公阿嬤會搬出自己可以數出來的拔牙經驗,證明自己也還算是個「專家」,請他們幫忙拔牙的風險也不高;但跟專業牙醫科系訓練出來的牙醫師就不能比了,我敢說,他拔過的牙絕對比你阿公阿嬤拔的牙還多,而且處理各種牙齒的經驗,更能夠讓你安心的張大嘴巴。
而這樣的經驗,連帶延伸到「判斷是否是專家」的一個重要附屬條件:即是專家較容易避開錯誤。專家不是不會出現評估錯誤的狀況,但相較於專業人士、知識分子,專家更容易在事件或議題上,對錯誤有「直覺」,而自然地避開它。譬如:學過邏輯的人,相較於一般人更容易把話講得精確,那是因為他會先避開邏輯錯誤。因此,有牙齒問題找牙醫而不是找阿公阿嬤,是因為我們相信如果他是專家,就應該要會避開錯誤。
關於專家的天份;每個人都會有在某個領域特別「上手」的感覺,有點像事半功倍;而這就是天分。專家也僅是在他所具有天份的項目上,多加上了刻苦學習的努力而成就其專業特質。這樣的天分,可以協助專家在做複雜事項的判斷時,更快速的有靈感。
也因為,對不同領域的天分人人都有,所以很容易讓「知識分子」自以為自己是專家。
專家與知識分子最大的差異
當滿天充斥著知識分子的聲量,我們甚至會誤認「講到口水都是波」的知識份子是專家時,要如何區分誰是專家?誰是知識分子?
尼可斯認為專家與知識分子有兩項重大區隔特質。
第一,成為專家的附帶條件之一是:專家願意接受批評。他們之所以願意接受批評不是因為他們的修養特別好,而是在被批評的同時,專家更容易把焦點放在專業知識的修正與好奇上(學習),而不是把重點放在情緒的字眼的計較上。這樣的「自律」是專家特別容易被區分的附加條件。
其二是,專家會盡量避免「確認偏誤」。確認偏誤 (Confirmation bias) 是指:我們會選擇並只接受我們所相信訊息,使得偏頗的認知一再被強化的認知缺陷。「確認偏誤」盲點不只一般人會犯錯,專家也會;但專家會盡量避免讓自己陷入單一資訊吸收。譬如:哲學博士畢業論文的訓練,有個非常重要的環節,叫做:正反觀點的反詰與呈現。意思是說,在你提出探究的論文議題上,除了呈現過往研究者對這件事正反兩方的闡述外,你還得自挖牆腳,找個跟自己相反觀點的論證,好好的跟他推演攻詰一番。而尼可斯也舉例,科學家會盡可能的反覆進行同一項實驗來確認無誤,才將資料送出。因此,如果受過正規訓練,在同儕認證的過程中,經歷過被同儕反覆找碴的專家,最少會比較容易意識到「地球不是只繞著你轉」;面對認知上的偏頗,能早早發現並自我修正。
尼克斯提到:
現代人會蜻蜓點水地掃一下報紙頭條或文章,就分享到社群媒體上,但他們根本沒有閱讀報導內容。儘管如此,惟因為人都希望在別人眼裡既聰明,消息又靈通,所以他們總會一路裝蒜下去。
囫圇吞棗的知識分子(名嘴)那一天到晚掛在嘴邊的證據,其實有可能都無法嚴謹到擔任「證據」一詞。日常小事不見得事事都得嚴謹到官方認證,「常識」還是有可能可以解決的,然而一旦遇到複雜點的問題,我們就不能只是依靠常識,或是網路上的資料彙整來「越級打怪」。
專家對現代社會到底還有什麼用
因為人人都可以有 FB、IG,人人都能直播,讓我們覺得我跟你更平等,我們都一樣,創造出「專家有的,素人也行」的假象。
那專家還有什麼用?專業是否已死?
尼可斯認為:
專家的功能無法正常發揮,專家與素人都有責任要負。
請記住,專家不是全能;專家也不是算命師,專家應該盡量避免預測未來;撈過界的大放厥詞只會凸顯「知識傲慢」與增加「失誤風險」(專家說錯了!)。專家最多是提供選項,但不能代替大家做判斷;他們可以描述問題,但不可以洩題。
而素人也不應該對資訊囫圇吞棗,放任劣質名嘴講到口水都是波,只因為他說的我聽得爽,然後開口閉口都鄙視專業,大喊:「聽不懂!」拒絕接收新知。這樣的信任破裂才是尼可斯想撰寫此書的最重要提醒,他認為:一但信任崩解,公眾的無知就會經過惡意的操弄而變質成政治鬥爭的武器。此書最終想要導出的是對健全民主制度的期待,他最害怕的是美國社會最終呈現出「無知與傲慢的組合」,而處在專家與素人間、能夠將專業知識簡單化的「公共知識份子」就成為修補社會溝通的重要橋梁。
這裡的「公共知識份子」是介於官僚、學術菁英與素人之間的專業人士,他們操持著對某一專業的理解,長達一段非常長的時間,並自發擔任監督官僚、菁英份子表述,與(面對素人大眾)知識通俗化的任務。這與追隨議題而談論的知識份子(名嘴)不同。「公共知識份子」不會把議題當八卦的什麼都談,而是專注於某一項特定議題,具有深刻的觀察、反思,因此所講出來的話很貼近於專家所提供的知識,但缺少專家對複雜政策上「願意接受批評」與快速避免「確認偏誤」的附加特質。
相對的,謹守分位的專家往往也會有一個嚴重副作用,那就是:喪失對現實事件的反應能力;像是末梢血液循還不良一般——「慢半拍」。特別在大家想知道什麼就 Google 一下的習慣下,學術化的長篇大論很難被大眾所喜愛。而「公共知識份子」能夠將專業通俗化的特質,就成為社會不同知識階層在溝通時的重要橋梁。
據此,健全的民主溝通機制來自於,專家體會到自己對國家最重要的價值在服務社會與國家,而非高高在上、象牙塔的君王。專家必須以國家關懷、促進人類福祉、世界關懷為研究利基來思考初衷(而非只想著升等);公共知識分子應持續學習,作為專業知識的解讀傳譯者;素人願意培養公民素養。如此專業才能不死;在當前網路 + AI 時代,專家與專業人士、知識份子、素人都能夠在每個關鍵上有存在與施力的必要性。
寫在最後——關於作者與譯者
一本有趣好笑的書,不只作者文筆很重要,譯者也很重要。
在讀完這本書的序時,我非常在意作者湯姆・尼可斯的年紀,特別搜尋了一下,發現他生於 1960 年。對我而言就是一位 60 歲、父親輩那個世代的人。我之所以在意他的年歲是因為在自序中可以強烈感受到他對於專家的維護,而這維護卻帶著自嘲的幽默性。跟年輕學者捍衛專業的態度不同,尼可斯所表現出來的方式很圓融,甚至因為夾帶著換位思考的諷刺,使得他在說「專家」應該被尊重時,一度讓我以為是反串。而這樣幽默、諷刺,彷彿脫口秀的闡述,我想是這本書之即使中文譯本三百多頁,卻也非常順口好讀的重要原因。
其次,這本書的中譯本非常成功,擔任翻譯的鄭煥昇絕對值得讚許,功不可沒;他的譯文結合了時下臺灣人會使用的俗語,譬如:「觀落陰」、「見仁見智」、「送入洞房」、「罄竹難書」、「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等,使的諷刺笑話更能讓臺灣人容易理解,翻譯非常到位。
在此推薦本書給每次走進教室都懷疑自己是「櫃哥」、「櫃姐」的大學教授、被鄙視很久的學術專家、名嘴/網紅當的開始有點心虛的知識份子,還有想要覺醒的素人們。這絕對是一本你們看了會很有共鳴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