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論文抄襲變成選舉焦點、ChatGPT 成了學生們撰寫作業的「得力助手」,當人人都是靠別人(不管是真人還是AI)來「創作」時,寫作本身到底還有什麼意義?
為鼓勵青少年進行獨立思考,哲學新媒體自 2020 年開始舉辦〈臺灣青年哲人獎〉,第二屆起更擴大開放海外青少年參賽。由於哲學論說文寫作對於多數青少年來說仍不易掌握寫作要點,故於第三屆開始規劃相關講座,希望能讓更多青少年願意透過寫作認識自我。
有別於 2022 年針對論說文寫作方法的講座1,2023年的兩場講座分別針對「網路資源利用、抄襲及合理引用之差異」以及「哲學寫作者經驗分享」為題,提供青少年進行撰寫哲學論說文的參考。
講座首先由鄭執行長先行介紹〈臺灣青年哲人獎〉今年的比賽題目與辦法,並指出這個競賽最在乎的是文章的原創性,因此抄襲是絕對禁止的,但這並不表示不能引用他人的想法或利用 AI 協助作者進行創作,但必須符合合理引用之相關規範。
他也談到,本屆競賽為因應抄襲與生成式人工智慧的挑戰,評選方式增加了線上面試,以確認寫作者是否明確掌握自己的寫作內容。(對論說文競賽有興趣的讀者,請至競賽官網詳閱比賽辦法。)
他說,不當引用其實已經跟抄襲差不多了,但學術上會對抄襲會有更嚴格的精確定義。就〈青年哲人獎〉的規範來說,只要作者寫的內容不是自己的想法、卻沒有明確揭露讓讀者知道,就算是不當引用。
接下來他討論到近來火紅的 ChatGPT 等這類生成式人工智慧。他說,作者可能會爭辯,AI 生成的內容是他輸入提示詞才產生的,加上這類生成內容基本上不算有版權(並未出版或公開發表),所以不構成抄襲要件。
他提到說,這個現象已經造成出版業界的困擾,讓許多徵稿被迫中止,其實是很不幸的事情。他說如果一個鼓勵青少年把自己想法用文字寫下來的活動,結果每個人卻都用 AI 來寫,那就像是帶著計算機去參加一個鑑別數學能力的考試一樣,我們就無法真正知道每個人的數學能力程度了;這完全違背了設立考試的目的。所以說,就算一個考試允許攜帶計算機,參賽者也應該要去思考,要怎麼展現出自己的能力。
他進一步說,運用 AI 來協助寫作不是不行,但就跟合理引用一樣,必須把不是你想法的部份如實揭露。引用方式可參照臺大制定的規範,簡言之,可以把 AI 生成的內容視為通訊作者的方式來進行引用。
他也提到,目前已有一些工具可以偵測出文章內容是否為 AI 生成,雖說成效不高。然而就算現在無法檢測出來也不代表以後無法,現在沒有被抓到也不代表以後不會被抓到。抄襲是涉及作者品德與名譽的嚴重錯誤行為,請青年學子們千萬不要輕忽事情的嚴重性。不過,他也強調,重點仍在於,當大家都使用生成式 AI 工具來寫自己的文章時,這將無法讓大家評論出誰寫得比較好3。
他說,哲學裡面有個最重要的概念是「認識你自己」,這意思是說你要能清楚知道自己的想法是什麼,那些想法是不是別人塞給你的、你自己到底有沒有能力進行批判思考,有沒有辦法糾正自己或別人的想法、以及自己想法與別人想法之間的異同。他強調,我們正是透過哲學寫作來了解自己,而如果連哲學寫作都要靠 AI 的話,那終究來說,你只不過是寫了一篇貌似的哲學論說文而已,還是無法真正認識自己。
最後他結論說,不是你的就不要裝作是你的,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如果一定要用別人的東西,那就一定要註明與引用。
順著前一位與談人的內容,孫有蓉說,一開始她以為那些說自己不曉得自己有抄襲的人一定都是騙人的,怎麼可能有人寫了別人的東西,自己卻不知道的呢?但是從多年的教學經驗中她觀察到,常常有學生因為看了一些網路資料或是文獻後,就被那些內容所控制,再也沒有辦法用別的方式來想同樣一件事情,最後就寫出和那些內容差不多的東西來了。所以她才意識到確實有必要教學生要怎麼面對這樣的問題,以及要怎麼樣運用所找到的資料,而不是反過來被那些資料利用。
所以接下來她一方面會說明被網路資料所控制而造成剽竊的負面案例,另一方面會說明用網路資源來豐富想法、寫作和思考範圍的正面案例,希望能透過網路資源真正增進自己的思考能力。
她首先說,抄襲的定義是比較狹窄的,像是鄭凱元前面提到的那些標準,但她這邊談的是意義比較寬鬆的「剽竊」,而她認為某人「不小心」剛好和另一個人的想法一模一樣的情況根本是不太可能發生的。
孫把剽竊分成三種:原文照抄、換句話說與論證重複。原文照抄,不管是抄整段還是只抄一句都沒有模糊空間,因而也是最容易被發現的剽竊方式,要避免這種剽竊的方法也很簡單,要麼就不要抄,不然就是抄了要引用。
而後面兩種剽竊,是她很常在她學生的作業或論文中發現到的狀況。「換句話說」就是:作者就是覺得別人的話或語句寫得不錯,雖然知道不能抄別人的,但是在懶得自己思考的情況下,就換個方式把別人的話寫一遍放在自己文章中。第一種換句話說的類型是照樣照句,4,這種剽竊沒有太多爭議,作者自己也能明確知道自己正在剽竊。但後兩種換句話說:文章結構類似與論述結構類似,就比較難辨認,不過她認為這兩種剽竊也只是比較大範圍的換句話說,換的不是句子,而是陳述的結構和論述方式。
舉例來說,某篇以幸福為主題的文章分成「幸福是主觀感受」、「幸福是客觀條件」、「幸福是一個選擇」這三個部份來進行論述,另一個人完全可以按照這個結構,用完全不同的句子和例子來寫出一篇具有同樣結構的相似文章。這種作法已經把人家的文章結構拿來當作自己文章的結構了。
她說,這之所以屬於剽竊在於,一篇文章的組織方式其實反應了作者處理問題的切入點和看法,也就是作者如何理解這個問題、怎麼把這個問題轉換成一個特定的哲學難題來思考。因此這種文章結構的模仿,就等於是把別人的論述策略當成自己的論述策略來寫文章,而沒有自己的論述策略。
她進一步分析說,剽竊之所以容易發生,是因為學生沒有足夠的內容或架構來進行思考的同時,又去找了別人的文章來參考,加上沒有除足夠的時間或能力再去看更多的資料和文獻,結果就是受參考文章影響,找不到自己的思考方式。在這種情況下就很容易寫什麼都圍繞著別人的東西打轉,而沒有自己的問題意識。
孫說,問題意識,簡單來說就是面對一個主體時,如何運用一組特定概念,以及這組概念之間的關係,把這個主題變成一個需要處理的問題,再透過作者的組織和鋪陳,一步一步思考,提出作者對自己所形塑出的問題的具體看法。
她指出,問題意識並不是一個東西,而是一個過程。舉例來說,論說文比賽的題目通常都是很廣泛、很大的問題,所以面對這種類型的寫作主題,寫作者其實可以有四面八方、各式各樣的看法。因此寫作重點就在於作者必須要找到自己的切入點,把這個問題與特定的概念進行連結之後,讓作者能夠講出針對這些概念連結的具體看法,而這整套處理問題的想法就是所謂的問題意識。她說,這就是為什麼當自己沒有想法時,在看了別人的文章時就很難擺脫別人的問題意識的主要原因。當這種情況發生時,她提議,一個可能的解決方式就是再去看一些不同問題意識的文章。
而當你的文章與別人的問題意識雷同時,就是她所謂的,論證重複中的問題意識高度雷同的剽竊。她接著指出,論點指是你文章的立場,而論證則是你怎麼去證明你的立場是有效且應該被接受的過程。所以說,如果論證相同,則一定會有相同的論點(結論),但同樣的論點卻可能採取不同的論證。因此論證雷同跟論點雷同並不相同。換言之,你和別人有同樣的立場卻不一定要使用和他人一樣的論證。
孫有蓉談到,之所以要討論這麼多剽竊的狀況,就是因為我們對「論文原創性」非常重視,這是用來評價一篇論說文的關鍵。她說要理解這一點,就必須真正了解到一篇文章之所以對讀者來說具有獨特性的意義。
她說,一篇帶有論證的論說文本來就具有某種邏輯上的必然性,所以為文章帶來獨特性的「作者加工」主要在其他地方。她把原創性分成三個面向來討論,至少在法國的老師們是針對這三個面向在打分數的:問題意識、論證策略、論證。
第一點的問題意識,她剛剛已大致談過,最簡單的理解方式就是:作者找到一個自己的切入點。她說,這不光只是在說出自己的想法而已,更明確來說就是用一群概念,而且是特定的概念,來解釋某個特定的主題。她談到,由於面對一個主題,每個人想到的概念群很少完全相同;就算完全相同,組合這些概念的方式也有千百萬種,也因此不小心跟別人想出同樣想法的機率實在低到不可能發生。
她以哲學思想史為例,我們可能會發現哲學家們發問的問題相似、討論問題的風格類似,但是不同哲學家從論證策略、論證步驟、從頭到尾都一模一樣的,還真是找不出來。
孫提醒大家,因為是「論說文」,所以評的並不是大家的寫作風格、文學能力,而一定會是以「概念」作為基礎元素,所以論說文寫作就是用概念來蓋房子,概念跟概念之間會有特定關係。而問題意識的原創性看的,就是作者如何讓某一組概念跟寫作主題有關係,以及這組概念是怎麼被作者組織起來的。
舉例來說,假設寫作主題是「知識」,哲學家康德認為,人類知識的問題要從認知者的能力和限制來討論。不過,這個主題我們也能從認識的對象(客體)開始想起。如此就至少有兩種不同的問題意識來切入討論「知識」,康德路線所涉及到的概念群會是認識者的官能、結構、建構等等;而後者則需要討論與客體相關的概念群,像是客體的穩定性、永恆不變等等的條件。
這就是為什麼問題意識是論文原創性的關鍵點:作者得把某個主題用某特定概念關係來理解,並提出看法。
她也舉例,當作者決定用快樂來切入討論幸福時,就該呈現作者如何從幸福一步步思考到快樂以及作者的結論。這一連串鋪陳的過程,也就是她所謂的論證策略,會是作者的手工痕跡、原創性的源頭。
她談到,論證策略與論證是不一樣的,論證策略類似於把看似與 A 概念沒有關聯的 B 概念用於說明 A 概念。舉例來說,我們可將「空間中的延展性」拿來測量「長度」。又或者以幸福這個主題來說,可用「習慣」(人不斷重複選擇的方式)來判斷人們「幸福」與否。她指出,這樣的思考過程中,尚未出現論證,因而只是作者的一種論證策略:作者試圖用一個乍看與「幸福」沒有直接關係的概念來說服讀者說,「習慣」與「幸福」這兩個概念有某種特殊的關聯性。而什麼概念跟什麼概念有著什麼樣的關聯,恰好是作者可施力之處,因而是一篇論說文的原創性來源。
相對來說,論證指的是作者在進行概念之間的推演時具有邏輯有效性5。但她說論證上的創新性真的非常困難,也不是一篇短論文可以達到的目標,故而她認為參賽者只要能完整寫出一個邏輯上自洽的說明就可以了。
針對論文原創性,她總結說,若以比賽的小論文之原創性為例,首先是作者如何理解所面對的問題(問題的切入點)、用什麼樣的策略來說服讀者說「作者的理解方式是有意義且值得參考」(尋找說服策略)、以及怎麼樣來說明作者的論點(論述/論證)。
那麼,當面對一個完全不熟悉的主題時,又該如何開始呢?
首先,孫有蓉還是再次強調,就哲媒所舉辦的論說文比賽來說,完全不需要找資料就可以寫完,就像法國哲學會考一樣,只要關在一個沒有手機、電腦的環境中幾個小時,就能寫完。她指出,大家腦袋中已經有足夠的概念和人生經驗可以進行資料處理來建構出自己的想法,缺的不過是認真思考要怎麼處理你已經有的概念內容罷了。
不過,由於她了解大部分學生往往沒有這樣的信心,所以她接下來要示範如何解決上述困擾:用最基本的網路搜尋,在一堆質量參差不齊的內容中,找出可用於撰寫的資料的方法。
她說,面對一個主題,一定會有幾個主要關鍵字,而如果真的對這些關鍵字沒有任何想法(她再次強調,這真的不太可能)時,網路搜尋結果會太過廣泛而需要有效率地篩選,因而重中之重是先問自己「為什麼現在要查資料?」,因為當我們進行搜尋的目標越明確,就越能評判查到的資料對於目的來說是不是有用、以及可以怎麼樣使用。
以上上屆的競賽主題——「幸福」為例,從零開始的初步搜尋可以「幸福」和「哲學」作為搜尋的關鍵字,目的則在於了解「幸福」可能跟哪些概念相關,以及有哪些哲學家已經討論過幸福這個主題、別人如何思考與切入這個問題、要引用的話可以引用那些文獻等等。她強調,當你對主題完全沒有想法時,直接看專業哲學的文章基本上沒有任何的幫助,還不如從基礎的搜尋開始。
這邊她也再次呼應鄭凱元前面提到的,就論說文比賽來說,一方面根本不需要做到引用文獻的程度,另一面也是大哲學家們對議題的討論與觀點,會需要相當大量的敘述才可能讓讀者認知到作者有正確的理解,然而在字數限制的情況下往往就只能斷章取義,反而無法展現自己對議題的想法。
從零開始的搜尋,以前述的「幸福」搜尋為例,她得到的前五筆資料標題如下:
她提醒,現階段的搜尋目的在於獲得有關「幸福」這個主題的資訊內容來當作組織自己想法的元素(而不是要獲得關於幸福的哲學論證等其他目的),那麼第一步是先進行資料的分類,譬如 1、4、5 是「資訊型」,2、4 則是「說明型」。說明型的資料可以讓我們完整了解某個哲學家對幸福的說法(這邊還未考慮到網路上查到的那些說明是否正確或值得學習)。而資訊型資料則可以提供像是「幸福的定義」、哪些哲學家討論過幸福的資訊。
她認為「養成先設定好搜尋目標再去看搜尋結果的習慣」可節省找資料的時間,不過她也再次提醒,就算心中有明確的搜尋目標與正確的關鍵字,一般網路搜尋的結果通常不是很好的資料來源,撇開雞湯式內容的瑕疵,由於這些資料通常沒有出處來源,因而沒有任何的引用價值。
但假如只有這個方法的話(從零開始),仍可獲得可用的資料,或是獲得重新進一步搜尋的關鍵字。以這邊的搜尋結果進行閱讀為例,我們可以發現:只要提到亞里斯多德,就一定會相應地出現「美德」;而「快樂」則總是伴隨著彌爾和效益論;康德則是與「義務」這個概念有關。透過我們對搜尋資料的思考與整理,我們就能以「亞里斯多德」、「幸福」、「美德」作為一組關鍵詞再做一次相對精確的搜尋。透過這樣的流程,我們就能獲得相對有用且值得參考的資料來作為自己寫作的元素。
進一步,她認為我們還能僅透過簡單的搜尋與初步思考,知道不同哲學家在思考幸福時的不同切入點,進而能開始思考自己的切入點,也就是開始用具體的概念來理解主題。雖然她這邊示範搜尋的內容品質很糟,但只要能夠對搜尋結果進行處理與思考,就能獲得的線索範例如下:
就她這邊的示範來說,她認為就算沒有任何哲學背景,上述的搜尋過程與思考,也能掌握到對幸福的討論至少有兩個不同的大立場(德性論與效益論),而能夠獲得不少寫作上可用的資料。
最後,她也提供了一些比較有效率的搜尋建議:選擇已經做了基本把關的網站平台,如哲學普及的平台網站(如哲學新媒體)、學術搜尋 (如 google scholar)、線上圖書館(如 Airiti Library)、碩博士論文網等等。這些資訊已經過基本整理、是可找到出處的出版品、有學術社群把關的期刊文章,會是比較好的資訊來源。
最後,她總結說,網路資源是拿來使用的,而不拿來學習的:首先,沒有不能用的資料,只有怎麼使用的問題;其次,查資料的重點在於建立屬於自己的不同主題的資料庫(經過整理的資訊),而不在於學習知識內容。
最後的 QA 時間,仍有聽眾好奇,國寫和哲學寫作的差別。孫有蓉認為,就兩者都是論說文來說是非常類似的:都不需要文獻引用,但都需要作者說明自己如何理解問題、解釋並提出解決問題的方案。一般論說文寫作會比較重視作者如何從主題到問題的鋪陳,但這不排除將其用哲學的方式來處理。鄭凱元則補充說,哲學寫作的重點不在於詞藻,而在於以合邏輯的方式進行論證與提出論點。
最後,是關於生成式 AI 的問題。有聽眾好奇是否能用 AI 來寫碩博士論文,兩位講者都認為行不通,因為讓其他人來寫論文,終究不是自己寫的,完全不具爭議性。不過,孫認為 AI 還是有點教育意義,就她測試 ChatGPT 的經驗來說,如果對自己組織能力沒把握的話,也沒有思考線索時,確實可將 ChatGPT 生成的論文大綱當作學習範例,了解到論文大綱的「樣子」是什麼,藉此思索與組織自己的論文大綱。
她前面已提到,就她個人的經驗來說,不管是查資料、閱讀文獻、做摘要等等,由於無法確認 ChatGPT 生成內容的正確性,所以事實上用 AI 是非常沒有效率的方法,相信 AI 還不如相信自己的大腦,她認為我們自己的大腦比起 ChatGPT 是更好的。雖然 ChatGPT 在擬定論文大綱的組織能力合格,可給出看似完整的框架,但這個框架是不是真的邏輯上有效、論證是不是可行……這些一篇論說文最重要的部份,卻不是 ChatGPT 可以提供的。因此非常有可能採用了 ChatGPT 的寫作大綱,最後卻寫不出可行的完整論文。更遑論 ChatGPT 生成的內容,基本上都非常空洞、沒有閱讀的意義與價值。
這場講座就在生成式 AI 的討論中結束。接下來就期待讀者們能發揮自己的思考能力,撰寫出一篇具有原創性的哲學論文了。
哲學新媒體 Philosophy Medium 是由一群熱愛哲學的哲學人組成的企業組織,致力於透過網路新媒體的創意方式,推廣哲學教育、提供哲學知識,以期點燃人們對智識與思辨的熱情,滿足大眾對哲學的需求與想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