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每個人都有其他人無法感知到的,屬於他自己的獨特自我意識。心靈哲學的其中一個重要問題,就在於如何解釋這種具有主觀性質的意識現象。我們可以用純粹的科學來理解與說明自我意識的現象嗎?
加拿大渥太華大學心靈、腦造影與神經倫理學教授格奧爾格.諾赫夫 (Georg Northoff) 在他最近出版的書籍——《自發的腦:從心-身到世界-腦問題》一書中,提出一個以最新經驗科學研究為基礎的哲學理論,用以解釋自我意識的現象。在 2023 年 2 月 6 日的新書講座中, 諾赫夫與臺灣的兩位哲學家,劉滄龍(臺灣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與王華(政治大學哲學系副教授),分別從他們的哲學專業背景出發,進行了一場跨文化的交流與對談。
以世界-腦關係為核心的心靈現象模型
身心問題的死胡同
諾赫夫提到,從西方傳統來看,心靈哲學中的身心問題提出以來,二元論、一元論、泛靈論 (panpsyehism)、物質論等不同的新答案不斷更迭,至今還未有什麼徹底解決的方案。他認為這或許表示問題就出在「問題」本身,亦即哲學家可能一開始就問錯問題,所以讀者不會從這本書讀到關於身心問題的答案,而是直接進入到更深層次的討論,亦即他所謂的世界-腦關係理論。
但他澄清他並不主張只有大腦而沒有心靈的一元論,他對這類的哲學立場毫無興趣,而比較像是在主張,我們不需要「心靈」的概念,但我們仍可透過世界和腦的關係,來說明經驗、意識等第一人稱式感知等心靈特徵。他所採取的說明進路是一種類超驗 (transcendent) 的康德式論證,也就是「質疑預先假設」。他所質疑的預設,就是哲學和神經科學中長久以來所預設的隱含前提:心靈特殊性假設。在懷疑此預設的前提下,他設想意識得以可能的必要條件,並提出時空向度存有論 (Spatiotemporal Ontology),用康德的話來說就是:該理論是意識之所以可能的超驗條件。他會把他這個存有論立場用來說明一些經驗現象的例子,如憂鬱症和冥想,以建構出意識時空理論(Spatiotemporal Theory of Consciousness) 的說明範例。
談到此處,諾赫夫特別強調,他這套哲學理論具有真實世界的經驗意涵,他借用康德的話說:「沒有科學的哲學是空洞的,而沒有哲學的科學則是盲目的。」
突破心物問題的另類預設
回到傳統心靈哲學的討論,諾赫夫提到,笛卡兒哲學指出我們可用第三人稱的方式,也就是客觀的方式來研究對象,卻無法以同樣方式研究諸如意識、思想、(內在)自我等心靈狀態,而僅能以主觀的、亦即第一人稱的方式來經驗它們。這個關鍵觀點形塑了西方心靈哲學至今,即便有人假設心靈不外乎就是身體這樣的立場,還是得假設笛卡兒式的二元論,否則就無法把心靈化約成身體。
他說物質論、同一論等諸多心靈哲學的立場背後都有笛卡兒式的心靈特殊性假設,但他認為這基本上是一個超驗的預先假設。而這個超驗假設也滲透到神經科學的研究上,劃分出具有特殊性的神經心理機制、以及無特殊性的神經元機制,差別只在於當代科學用大腦來取代笛卡兒所謂的身體而已。他說,當我們先驗地接受心靈具有特殊性的假設,就無法克服問題來提出實際的解法或答案,這在先驗上就不可能辦到。
諾赫夫因此提議用「身心有何共通交流媒介」取代原本的「特殊性假設」,他也再次強調,這是一個哲學上的存有論主張。
意識的時空向度理論及其經驗基礎
所以面對心物問題的關鍵就在於,心靈現象和身體/大腦的共通交流媒介到底是什麼。他說他的主張可能會讓有哲學背景的聽眾覺得驚訝,因為他引用科學家特斯拉 (Nikola Tesla) 的說法,提議回到最基本的能量 (energy)、頻率 (frequency) 和振動 (vibration) 等物理學中的動態概念,來進行神經科學研究,這個進路會蘊含他早先提到的意識時空向度理論。
為了讓聽眾了解他所謂動態的意思,他還是用他常用的衝浪為例。大的海浪很強勁,甚至會危及性命;小的海浪就沒那麼有威脅性,但有較快的速度。面對強勁的大浪,若衝浪者可配合浪形,就能有好的衝浪體驗。類似地,根據 MRI 的經驗研究報告,大腦有持續地快慢強弱的腦波活動,具有系統性的特定結構、模式、關係性的變動,較緩的波動較強勁、快速的波動則能量較弱,這種動態結構是心靈特徵的關鍵。
有聽眾質疑時空向度理論的可信度,諾赫夫承認他無法給出一個證明,因為他認為這是人類認知的侷限與邊界,頂多他能說這個理論是概念上合理且可信的 (plausibility)。此外,他還能提供經驗證據證明神經科學上的特徵與意識時空向度理論有必然的連結關係。相比之下,僅能提供概念上合理且邏輯正確的心靈假設的哲學理論,就欠缺了經驗上的合理性,特別是他認為其他理論,如物質論、泛靈論等,都沒有提供心靈意識特徵的必要條件為何,是直接忽略或避開此問題。
時空向度理論的形上學
接下來,諾赫夫談他對形上學 (metaphysics) 與存有論 (ontology) 之關係的看法。他提到,按照他所認知的西方哲學與當代心靈哲學的討論,存有論總是被當作形上學的子集:形上學是關乎存有物的哲學,屬於邏輯世界 (logical world) 的秩序。在此架構下,形上學會包含自然世界 (nature world) 作為子集;存有論由於關乎自然世界,不同於純粹的邏輯世界,所以當我們把自然世界當作邏輯世界的子集,將理所當然地把存有論視為形上學的子集,而一個形上學的邏輯原則也會是存有論的原則。然而,他認為此哲學觀點是個災難,並主張存有論並不是形上學的子集,這使得他的時空向度理論被歸屬成自然世界的存有論。因此,當他談大腦的存有論時,邏輯上就必須將其存在關聯到世界,才能獲得關於在自然世界中的大腦的真實存在,否則那就不是真的存有論了。
然而,在關係性存有論的架構下,諾赫夫說我們不能問身與心之間怎麼關聯起來的,因為身心是處於某種構成關係下的存在,這是完全不同的哲學框架。不同的存有論形塑了可能的實在、還有可能的身心問題解方,而我們必需要清楚我們預設的存有論為何,這是非常重要的一點,他認為現在的哲學討論沒有留意到這點。
諾赫夫進一步說,可能有人會問這兩種不同的形上學架構,哪種是正確的。他會回答說,看哪種概念上比較合理,可是概念上合理也只是似真的。雖然他在他這本書中的論證,都是試著用概念上合理的世界-腦關係問題來回應哲學上的身心問題,但他還提供了經驗上的可信證據,所以他才會主張世界-腦關係,並指出這個關係是合理解決問題的必要條件。
他再次引用內格爾的論點:「目標是提供一個我們如何嵌入世界 (fit into world) 的的合理圖像」,他進一步主張,我們嵌入世界的程度,形塑了我們的心靈特徵。他請聽眾回想他先前提到的例子,衝浪者越能適應海浪,就越能駕馭衝浪,你越能配合旋律舞動,你就越能感受到與音樂同步。
後驗必然的世界-腦關係
但他也說,我們無法先驗地在身體和世界之間建立必然連結,這需要經驗上的發現。也就是說,他會主張心靈特徵是後驗必然地通過時空向度而來,亦即世界-腦關係是通過腦-世界共享的時空結構所建立出來的。大腦是世界的一部分,所以大腦的特定運作確實也在世界之中,只不過,世界有較寬廣的波動尺度,不是我們的大腦能有的歷程。而大腦波動的程度是依賴且同步於世界波動的程度,如此的內嵌關係建立出大腦與世界的必然連結,所以才可能有共享的時空性質。而他可透過大腦與世界波動共享的腦波驗證上述主張。在他的理論中,這是個兩階段的過程,從世界到大腦,再從大腦到心靈,前者是超驗的、後者則是後驗的。
就像是他投影片上呈現的俄羅斯娃娃圖像,世界是較大的俄羅斯娃娃,大腦則像是套在內層的小娃娃,時空嵌套在世界中,也像衝浪者鑲嵌在海浪上、舞者則鑲嵌在音樂之中。他提到很多音樂家都說過,他們會感覺和音樂成為一體,有跟著音樂同步的心流 (flow),成為音樂的一部分。他爭論說,大腦也像這樣鑲嵌在時空結構中,衝浪者或隨音樂起舞的人,都沒有創造出浪或音樂,大腦也沒有,都是在配合世界。他最後總結說,要克服心物問題,就是讓我們更加地與世界同步,而心理特徵也就這樣後驗地通過時空結構而與世界產生必然關聯。
沒有主體的主觀經驗
在討論時間,有聽眾先就「主觀經驗」的概念做更進一步的釐清。諾赫夫也很明確地回覆說,他反對假設存在有一個心靈主體(如二元論所主張的那樣)以主觀的方式在經歷某些經驗。心靈現象就是世界-大腦關係下的一種帶有意向性的現象特徵,當某人有意識經驗時,他就只是經驗到作為更大世界之一部分的他的自我。 他重申,在更大的世界中的自我經驗要有可能的必要條件是,大腦得藉由時空向度結構鑲嵌(同步地)在世界之中。
他也提到,大腦與世界之間有多元的同步關係。以隨音樂起舞來說,假如某人的大腦波動是比較緩慢的,跟不上較快速的音樂節奏,導致的結果就是此人大腦中的時間模式與音樂的時間模式之間無法匹配 (matching)。他說,音樂本身沒有內容,恰好是動態結構性且具有速度,有人可能與音樂的節奏匹配,有人則是與音樂的速度匹配。他再次強調,在這個例子中,大腦與音樂之間的關係不是形上學的、而是或然且複雜的關聯關係。而要解釋這種現象,他認為都得預設共通交流媒介的存在。
意識時空向度理論與東方哲學的呼應與相關釐清
與談人王華說,諾赫夫所提出的意識理論在存有論上是自然化卻又以關係性為基礎,故而與東方哲學有所呼應,這種將世界上之物視為彼此關聯的有機論式觀點,要求我們從整體的角度來理解部份。這相當不同於把物視為獨立再組成的西方觀點。她提到,若是儒家和道家的話,會再引入氣的概念,這才是最根本而貫通所有事物的概念,這些都可以追到《周易》。此外儒家和道家都會談到經由技藝和功夫的能力,使我們能跟世界有更好的接軌的心靈狀態,像是《莊子》中關於庖丁解牛的例子,這些東方哲學的觀念,都是與諾赫夫的理論相通而可以進一步討論的地方。她說諾赫夫這樣的理論讓她印象深刻。
世界與大腦的同步關係
王華也進一步希望諾赫夫能就同步 (alignment) 再多做一些解釋,因為衝浪和跳舞的例子雖然很好理解,卻不是日常生活中的情況,她好奇,在一般日常生活中,我們是在什麼意義下跟世界同步呢?是不是會有過份同步的情況?理想的同步狀態是什麼?有過與不及的問題嗎?
針對此提問,諾赫夫以他正坐在椅子上為例,指出這個狀態與他走到房間另一邊站著的情況相比,顯然兩者有相當不同的時空結構:如果他坐著演講,那麼他就看不到房間另一邊的聽眾,走到另一邊站著講,就能讓他面對所有人講話。同樣地,諾赫夫站著或坐者演講也會為聽眾帶來不同的聆聽體驗和感受。而當他講話時,總會配合相應的手勢、語調有高低變化、講到特定字詞也會放慢速度等等,這些都會影響聽眾掌握他所講的內容。相對來說,如果他一直用平緩、低沉且小聲的語調演講,聽眾恐怕完全聽不下去。他以此為例強調,在這兩種不同的演講方式中,他講的內容完全一樣,但卻是完全不同的動態時空脈落。
世界-大腦關係的彈性空間
王華試著進一步釐清諾赫夫的說法:按照他的意識理論,大腦像是鑲嵌在世界這個比較大的俄羅斯娃娃中的小俄羅斯娃娃,而這兩者之間是有距離的,所以某種意義上,大腦運作並不完全地與世界一樣,兩者之間的關係是有彈性的,可以比較靠近或遠離世界一些,隨著你的目標或時空脈落而有所變動。王華說這樣的比喻非常生動。
諾赫夫補充說,大腦與世界之間的差異也是重要的,因為假設你與世界完全沒有差異、亦即你生理上的時空結構完全等同於世界,那你就沒有意識了,也不會有認知,因為已經沒有必要去產生認知。他說這裡帶有某種張力,而此限制是知識之所以可能的必要條件,是知識論的邊界,我們無法越過界線。他提到說,在一些精神異常的情況下,大腦與世界之間的關係有異常的轉移,要麼是不夠貼近世界的邊界、要麼是過於貼近世界的邊界。對他來說,心理障礙就是與這個世界的時空結構無法適當地配合。
冥想狀態的時間經驗
主持人鄭凱元在此時追問關於冥想的相關問題,他說,《莊子》有提到一些大師經驗到無時間性,按照諾赫夫的理論,這樣的人是不是就變成像是神的存在?因為這種人某程度上失去自我了。他問,諾赫夫會怎麼看待冥想狀態?
面對這種經驗性的問題,諾赫夫一如既往地指出需要更多量測大腦狀態的研究,也提到他們已經發表了關於思覺失調、焦慮、抑鬱症的研究報告,冥想是正在進行的研究。不過,他也談了就他現階段對冥想狀態的初步想法。他說冥想狀態似乎是有很多的空間經驗但幾乎沒有時間感,也就是基本上沒有持續感 (duration)、沒有過去現在未來的區別,但他說這並不表示時間不存在了。他曾問過一位印度修行者,是否真的沒經驗到時間,這意思是說,沒有經驗到任何波動 (drift)。他強調,波動與持續感並不相同,波動並不是失去過去現在,而只是有輕微變化。他認為如果我們真的沒有感知到任何變化,那我們就麻煩大了。他推測冥想狀態只不過是經驗到非常非常緩慢的波動,或許是非常厲害的冥想者才可經驗到的。他說,我們也能預期,如果有這樣的經驗,當然會仁慈、覺得非常融入,這是他的共通交流媒介理論能夠預測的。
接著,他提到,相對於時間,空間的變動在經驗上比較容易察覺,因為時間得顯現在空間中。所以,如果頻率變動非常緩慢,那就會需要非常長的時間尺度來感知到時間。他進一步主張,這些被我們經驗到的週期性的頻率變動,應該是大腦中的常態狀態。另外,他也提醒我們注意,構成性的時間與對時間知覺之不同。
第一人稱式感知的現象說明
另一位與談人,劉滄龍提問說,按照諾赫夫的理論模型,似乎是透過科學理論解消了第一人稱式的心流感受。然而他認為這種經驗是首要的,一般人無法知覺到時空向度結構,因而該理論會與一般人產生距離。他質疑科學是否真能針對此種心流體驗進行研究,這讓他感覺諾赫夫的理論本身帶有某種矛盾:一方面他承認第一人稱式的特定時空經驗,另一方面卻又用意識時空理論來解釋這樣的第一人稱現象。劉滄龍認為,不管這個理論的解釋有多成功,某程度上似乎仍遺失了這種第一人稱經驗的感覺,而這恰好是關鍵的部份,完全不同於該理論所說的一種東西。
總之,他承認我們有自我經驗的感覺,也時常反問自己,他所提出的理論是否與他自己的意識經驗吻合。他自認為是個觀念非常開放的哲學家與科學家,但這不表示沒有界線,最終來說,他還是作為科學家,希望可用這套理論來理解這整個意識現象經驗。
因此之故,現場有聽眾提到修行者肉身不壞的現象時,他也以需要更進一步的經驗研究來做出判斷作為回應,並再次提醒謹守知識(科學)的界線。
時空向度理論下的愛與價值
最後的提問關於愛這類價值性概念的定位,這類概念是否也能對應到意識時空向度理論下的大腦狀態呢?對此,諾赫夫的初步回答是正面的,以愛的現象來說,或許我們能找到某種穩定而緩慢的大腦波動,用以解釋可能長達二十年的愛之狀態。關於價值,他認為或許我們可以嘗試建立一種時空性的倫理學,雖然他完全想不出來可以怎麼做,但他對此持開放態度。
與談人的總結
講座最後,兩位與談人分別對今晚的討論做結。王華認為本書在腦神經科學和心靈哲學上是相當大的突破,是具有深厚哲學底蘊的腦神經科學發展,開啟我們更多想像。她進一步提到,在此理論架構下,我們如何規範與解釋個體,將會跟我們如何理解所處世界,如何規範這個世界息息相關。心理問題必須得被放在這個現實世界中才可被視為問題,她認為這對我們是相當好的反思。
劉滄龍說,諾赫夫這本書是他所讀過的科學著作中,最能與他的哲學思想有所關聯的。雖然他並無法進一步評判該理論的正確與否,但透過本書,他看到科學確實也能對於人文領域關切的「如何過更好生活」的討論有所助益,讓他打開另一個角度,重新或更深地來理解一些他原本以為只有在哲學中可以獲得的東西。能參與這樣的對話,劉滄龍說是很特別的經驗,也覺得榮幸與開心。
最後的最後,主持人鄭凱元提到說,諾赫夫這套理論仍在發展當中,他說,為了解主觀性的現象,諾赫夫廣納不同領域的研究,包含物理、醫學、腦科學、哲學等等。相較於他在西方世界提出這個理論,在具有東方哲學背景的臺灣、亞洲,這套論述是相對受歡迎的。他也鼓勵對此有興趣的聽眾與學子,能夠持續與諾赫夫進行對話,延續過去八年,再繼續下個十年的交流與對話。
一個科學基底的心靈說明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