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阿尼爾.塞斯 (Anil Seth)
意識是什麼?
有意識的生物,具有身為這生物的感覺。有身為我的感覺、身為你的感覺,應該也有身為羊或海豚的感覺。這幾種生物會產生主觀經驗。但細菌、一片玻璃或玩具機器人,並不會有身為這種物體的感覺。這些物體不會(想必如此)產生主觀經驗。沒有內在宇宙、沒有覺察,也沒有意識。
一種生物要算是有意識,必須存在某種身為自己的現象。任何經驗,亦即任何現象特性,重要性都是相同的。有經驗的地方就有現象,有現象的地方就有意識。只存活一段時間的生物具有身為自己的感覺時才算有意識,即使只是短暫的痛苦或愉悅也是如此。
我們能有效地分辨意識的現象屬性和功能與行為屬性。這些屬性說明意識在我們的心智和大腦運作中可能扮演的角色,以及生物擁有意識經驗時所能展現的行為。與意識有關的功能和行為雖然是重要的主題,但不是當成定義的最佳選擇。意識和主觀經驗關係最為密切,因為它與現象學有關。這點似乎顯而易見,但其實不一定如此。以往某些時期,有意識往往與能講話、有智力或展現某些行為混為一談。但從做夢和全身癱瘓的人可以清楚得知,意識並非由外在行為決定。如果講話是意識的必要條件,那麼嬰兒、失去語言能力的成人,以及人類以外大多數甚至全部動物就都沒有意識了。複雜的抽象思考也只佔意識的一小部分,不過這個部分可能是人類所特有。
意識科學中的某些重要理論,依然強調功能和行為比現象更重要。其中最著名的是心理學家巴爾斯 (Bernard Baars) 和神經科學家德阿內 (Stanislas Dehaene) 等人,多年來逐步發展而成的「全面工作空間」(global workspace) 理論。依據這理論,精神內容(知覺、思想、情緒等)進入「工作空間」後會被察覺到。就結構上來說,這個空間分布在大腦皮質的額葉和頂葉(大腦皮質是滿布縐褶的大腦表面,由密密麻麻的神經元所組成)。精神內容在這片皮質空間中傳播時,我們能意識到它並以它引導行為,而且方式比無意識的知覺有變化得多。舉例來說,我有意識地察覺到面前的桌上有一杯水。我可以拿起這杯水喝下去、把這杯水潑在我的電腦上(好誘人的想法)、為它寫一首詩,或是把它拿回廚房,原因是我發現這杯水已經放了好幾天。無意識的知覺則沒有這麼豐富的行為變化。
另一個著名的「高階思想」(higher-order thought) 理論指出,精神內容被察覺的原因,是有「更高階」的認知過程以精神內容為目標,因而使它被察覺。在這個理論中,意識與後設認知 (metacognition) 等過程關係相當密切。後設認知代表「對認知的認知」,再次強調功能特性比現象重要(但重要程度低於「全面工作空間」理論)。高階思想理論和全面工作空間理論同樣認為,大腦額葉是意識的關鍵區域。
這些理論雖然都很有趣又極具影響力,但我在這本書中不打算對它們著墨太多,原因是這兩個理論都著重於意識的功能和行為面向,但我打算採取的方式則是從現象(也就是經驗本身)開始,唯有從現象開始,才能探討功能和行為。
把意識定義成「任何一種主觀經驗」顯然十分簡單甚至有點老套,但這個定義相當好。如果沒有完全理解一個複雜現象,太早賦予精確定義可能會造成限制甚至誤導。科學史一再證明,正確的定義會隨著科學理解的程度同時演變,成為科學進展的臨時支架,而不是起點或終點。舉例來說,在遺傳學領域中,「基因」的定義隨分子生物學進展而大幅改變。同樣地,我們對於意識的理解逐漸進展時,它的定義也會隨之改變。如果我們現在認同意識與現象的關係最為密切,就可以進展到下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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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如何產生?意識經驗又與人類大腦和體內的生物物理機制有什麼關係?它們究竟與原子、夸克或超弦的旋轉,或是最終構成宇宙的某種事物有什麼關係?
這個問題的典型表述稱為意識的「困難問題」。這個表述由澳洲哲學家查默斯 (David Chalmers) 於一九九○年代初期發明,影響意識科學後來的許多發展。他的解釋是這樣的:
無可否認地,某些生物容易受經驗影響,但經驗對這些系統產生什麼影響則相當難解。我們的認知系統執行視覺和聽覺訊息處理時,為什麼會有深藍色的質感或中音 C 的感覺這類視覺或聽覺經驗?我們如何解釋為何會有擁有某個心理形象或感到某種情緒的感覺?人們普遍認為經驗源自物理基礎,但這無法完整解釋經驗為何以及如何產生。物理處理究竟為何能產生豐富的內在生活?這點從客觀看來似乎不合理,但事實如此。
查默斯把這個意識困難問題與所謂的簡單問題互相對照。簡單問題探討大腦等身體系統,如何產生各種功能和行為特性;這些功能特性包括處理感官訊號、選擇行動和控制行為、集中注意力和說話等。簡單問題涵括了人類與各種生物能夠做並且能以功能(輸入如何轉換成輸出)或行為具體指稱的事物。
簡單問題當然一點也不簡單。要解決這些問題,神經科學家將花費數十年甚至數百年之久。查默斯的論點是簡單問題原則上容易解決,但困難問題並非如此。更精確地說,查默斯認為要以物理機制解釋簡單問題,在概念上毫無困難。相反地,困難問題的這類解釋則似乎無法完全符合需求(為了清楚說明,「機制」的定義是由產生效應的因果互動部件所組成的系統)。即使所有簡單問題都已一個個解決,困難問題仍然沒被觸及。「即使我們已經解釋所有經驗相關功能的表現,包括知覺辨別、分類、內部存取、口語報告等,可能仍有一個問題有待解答:這些功能的表現為何都與經驗一同出現?」
這個困難問題的起源可追溯到古希臘時代甚至更早,但在十七世紀笛卡爾把宇宙劃分為思想 (res cogitans) 和物質 (res extensa) 時特別明顯。這樣的區別創造了二元論 (dualism) 哲學,從此使意識的相關討論全都變得複雜又令人困惑。當各種探討意識的哲學架構大量出現時,這個困惑最為明顯。
請讀者深呼吸一下,接下來要談到各種「論」。
我最偏愛的哲學理論,也是許多神經科學家的預設理論,是物理論 (physicalism)。物理論的概念是宇宙由實體構成,意識狀態可能與這個實體的特定配置完全相同,也可能衍生自這個特定的配置。有些哲學家不用「物理論」這個名稱,而稱之為唯物論 (materialism),但就我們的目的而言,兩者可視為同義。
與物理論相反的另一個極端是唯心論 (idealism)。唯心論經常和十八世紀的哲學家柏克萊主教 (Bishop George Berkeley) 相提並論,這個理論認為意識或心智是現實的最終來源,而非實體或物質。問題不是心智如何由物質產生,而是物質如何由心智產生。
笛卡爾等二元論 (dualists) 則尷尬地介於兩者之間,認為意識(心智)和有形物質是不同的實體或存在模式,因此產生兩者之間如何交互作用的微妙問題。現在很少有哲學家或科學家支持這個看法,但至少在西方,許多人仍然認為二元論很有趣。我們很容易憑直覺認為意識經驗似乎是非物理性的,因而形成了「素樸二元論」(naïve dualism);這樣的「似乎」促使我們相信事物是什麼樣貌。這本書中將會經常提到,事物的外表通常不代表實際狀況。物理論有個格外具有影響力的派別,稱為功能論 (functionalism)。功能論和物理論同樣是許多神經科學家共通並且經常沒有明說的假設。許多接受物理論的人也接受功能論。然而我自己並不認同、甚至對此有點懷疑。
功能論認為,意識並非取決於系統由什麼構成(即其物理組成),而是僅僅取決於系統做些什麼、系統執行的功能,以及系統如何把輸入轉換成輸出。驅動功能論的直覺,就在於心智和意識都是可被大腦執行的訊息處理形式,但執行這類工作並不是生物腦的專利。
請注意「訊息處理」這個詞無聲無息地出現了(前面的查默斯作品引文中也有)。這個詞在心智、大腦和意識相關討論中處處可見,所以很容易遭到忽略。不過這麼說其實不正確,因為說大腦負責「處理訊息」,其實隱匿了某些重要假設。以不同的人而言,這些假設包括大腦可以說是某種電腦、心智(與意識)是軟體 (或思體〔mindware〕),以及訊息本身究竟是什麼的相關假設。這些假設都相當危險。至少就我們熟悉的電腦而言,大腦和電腦非常不同。此外,關於訊息究竟「是」什麼的問題,也和「意識是什麼」的問題同樣令人費解,後面將會談到這點。這些疑慮就是我對功能論感到懷疑的原因。
從表面探討功能論(就和許多人一樣),意味著我們認為意識是可以在電腦中模擬的。別忘了對功能論者而言,意識並非取決於系統由什麼構成,而只取決於系統做了些什麼。這表示如果建立正確的功能關係,也就是使系統具有正確的「輸出—輸入「對應,就足以形成意識。換句話說,對功能論者而言,模擬代表實際演示,也就是成為真實的存在。這個想法是否合理?對某些事物而言,模擬當然可以當成實際演示。會下圍棋的電腦,例如英國 DeepMind 人工智慧公司出品、打遍全世界的 AlphaGo Zero,就真的能下圍棋。但有許多例子並非如此。我們來看看天氣預報。天氣系統的電腦模擬無論多麼完整,都不會真的下雨或颳風。意識比較像圍棋還是像天氣?別期待會有答案,至少目前還沒有。我們只要知道這裡有個有效問題就夠了。所以我不認同功能論。
接下來再介紹兩個「論」,就告一段落了。
第一個是泛心論 (panpsychism)。泛心論認為意識和質量、能量和電荷等都是宇宙的基本屬性,某種程度上存在於各處和萬物之中。許多人取笑泛心論宣稱石頭和湯匙等物體也和你我一樣有意識,但這種說法通常是醜化泛心論的一種刻意誤導。這個概念有更複雜版本,其中有些會在後面章節談到,但泛心論的主要問題不在於它表面上有多可笑,畢竟有些可笑的概念其實是正確的,或者至少是有用的。它的主要問題在於它無法真正解釋任何東西,也無法提出可檢驗的假說。它是逃避困難問題謎團的輕鬆途徑,然而選擇它將會導致意識科學陷入實證絕境。
最後是與哲學家麥克金 (Colin McGinn) 有關的神祕論 (mysterianism)。神祕論認為意識可能有完整的物理解釋,可以完全解答查默斯的困難問題,但我們人類不夠聰明,而且永遠不夠聰明,以致找不到這個解答,甚至就算超級聰明的外星人把解答放在面前,我們也看不出來。對意識的物理解釋確實存在,但超出我們的理解範圍,就像要青蛙理解加密貨幣一樣。由於人類特有的心智限制,我們在認知上無法接觸到它。
我們可以怎麼看待神祕論?人類的大腦和心智有其限制,所以有些事物我們很可能永遠無法理解。其實現在已經沒有人能完全瞭解空中巴士 A380 如何運作(但我坐 A380 時還是很開心,我從美國飛到杜拜時就坐到一架)。世界上當然有些事物雖然理論上可以理解,但大多數人仍然無法理解,例如物理學弦論中的細節就是。大腦是資源有限的物理系統,而且有些大腦似乎無法理解某些事物,所以不可避免地一定有些事物可以理解,有些事物則沒人能理解。然而如果太早把意識納入人類不能瞭解的未知領域,又顯得過度悲觀。
科學方法的其中一個優點,就在於它能逐漸累積。現在許多人能理解的事物,過往曾被我們的祖先視為完全無法理解,甚至連幾十年前的科學家和哲學家也這麼認為。隨著時間推移,一個個謎團被系統化的推理和實驗破解。如果我們把神祕論視為難以理解,還不如直接放棄,所以我們不需要這麼認為。
這些「論」對意識和整個宇宙的關係,提出了各種各樣的思考途徑。權衡它們的優點和缺點時,最重要的是要瞭解哪一個架構最能增進我們對意識的理解,而不是哪個架構是「正確」的(即可證明為真)。這就是為什麼我偏好對功能採取不可知態度的物理論。對我而言,這個思考方式在研究意識科學時最務實,也最有效。至少對我而言,它在理智上也最誠實。
※ 本文為鷹出版授權刊登之書摘,摘自Seth, A.
(2024). 身為自己.
pp.39-47,文章標題由編輯團隊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