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意識是什麼?意識現象在世界上是如此不同於我們所認識到的其他事物,以致於無法很直接地掌握或了解,這使得關於心靈與意識的討論,成了一個源遠流長的哲學問題延續至今。過往許多哲學家都曾試圖為心靈的意識現象提供理解的模型或理論。然而,即便在腦神經科學研究進展神速的現在,我們對大腦與神經的結構已經有了相對完整的研究與認識,但對於意識如何產生、怎麼運作、有什麼功用這些重要問題,卻仍然沒有一個令人滿意的完整答案。
加拿大渥太華大學心靈、腦造影與神經倫理學教授格奧爾格.諾赫夫 (Georg Northoff) 於2022年出版的書籍《自發的腦:從心-身到世界-腦問題》,對於心靈意識提供了一個讓人耳目一新的理論模型。他本人也在 2023 年國際書展的一場新書講座中,簡單介紹了他在本書所主張的理論。這場講座由陳思廷(清華大學哲學所教授)主持,黃冠閔(中研院文哲所所長)擔任與談人,講座當日座無虛席、或坐或站擠滿了對此議題充滿好奇的聽眾。
翻轉笛卡兒式的身心觀點
他認為傳統西方哲學所關注的心-腦問題,只停留在心靈現象的表面,而無法真正掌握到表象之下的結構。他在這場講座中,將分成三個部份來介紹他對心靈意識的另類理論,先是指出關於心靈性質背後的假設、接著談其所蘊含的存有論觀點,最後是透過神經科學的研究案例說明來強化他的理論說服力。
為了讓聽眾更能了解他本書中如何翻轉傳統哲學的身心問題,諾赫夫簡介了西方哲學中自笛卡兒以來所發展的,對「心靈」的基本想法與假設。笛卡兒認為,心靈與身體(大腦)這類物理世界中的事物,有著無法等同視之的差異性,這使得我們假設了心靈具有不同於物理事物的獨特特殊性質。諾赫夫認為此哲學觀點深刻地影響了當代神經科學的發展,導致神經心理機制 (Neuro-mental mechanisms) 與神經機制 (Neuronal mechanisms) 的嚴格劃分,這反映出笛卡兒式的「心與腦/身有所不同」的存有論觀點。
心物的共通交流媒介
然而諾赫夫不從身心兩者的差異為何來進行思考,而是去問心靈和身體的共通交流媒介 (common currency) 為何?他認為僅關注身心差異無法讓我們理解心靈現象,就像在當天的講座中,英文與中文之間的溝通須透過共通交流媒介的口譯一樣,我們得去思考心靈和大腦之間的共通交流媒介是什麼。在此,他引用科學家特斯拉 (Nikola Tesla) 的洞見,指出我們可從能量 (energy)、頻率 (frequency) 和振動 (vibration) 來著手找出答案。
大腦與世界的關係也是如此,腦波變化也會對應著外在世界的變化而變化,他稱之為世界-大腦關係 (world-brain relation)。而腦波的高低變化會形塑我們的心靈樣態,譬如當腦波低的時候就會比較抑鬱。他再次強調,要了解心靈,就必需要超脫於大腦之外,將我們的關注點,放在世界如何關聯到大腦。
兩種不同的存有論
談到這邊,諾赫夫提到說,西方哲學傳統下的觀念很難理解他這邊所提到的世界-大腦關係,但是在東方的文化脈落下卻能很容易接受這樣的想法。
這涉及到西方哲學傳統以來的一種以元素為基礎的存有論觀點 (Element-based ontology ),該理論總是假設事物必須是具體可見、可觀察的東西,並將這種觀點投射到我們對心靈的理解。另一種則是建立在關係上的存有論 (Relation-based ontology) ,以「關係」為基礎來認識和了解世界的觀點。諾赫夫以講者和聽者為例,講者透過語言或手勢向聽者傳達訊息,在這樣的互動關係中才產生了相互理解。
這兩種不同的存有論觀點導致我們在面對心靈現象時問出不同的哲學問題:以元素為基礎的存有論觀點將心靈現象的重心擺在:作為認識對象的心靈與身體,有什麼屬性上的不同,先探索兩者本身是什麼樣的存有物(元素),再去理解兩者的關係。相對地,以關係為基礎的觀點,則將重點擺在:心靈和身體在作為關係歷程中的兩事物,有著什麼樣的結構關係。諾赫夫在本書中所採取的立場,就是以關係為基礎的存有論觀點,這讓他的切入點,不同於把大腦當成是獨立於世界運作的傳統西方哲學觀點,而是把大腦,特別是帶有自我意識的大腦,看成是關聯到世界的存有物。
意識的時空鑲嵌性與向度理論
進一步,他主張世界-腦關係這個存有論架構下的時空性,構成心腦的共通交流媒介。他指出,相關的神經科學研究已顯示,大腦的時空性鑲嵌在世界的時空中。他以俄羅斯娃娃為例:大的俄羅斯娃娃套小的,每個娃娃的外型都是相似的,僅有大小不同;類似地,大腦的時間模式與世界的時間模式有高度相似性,只是相對於世界時空的綿延無盡,大腦的時空尺度較短、規模較小,就像是大的俄羅斯娃娃與小的俄羅斯娃娃之間的對應關係一樣。他大膽主張,大腦和世界的時空頻率之間的配合程度與關係,形塑了心靈的性質質地。譬如,當大腦處於冥想狀態時,會將腦中的時間尺度拉大,而更貼近世界的時間尺度,進而影響了我們的意識狀態,產生與世界同步的和諧感。
帶有東方文化色彩的大腦神經模型理論
談到這邊,就如他先前已指出的,了解身心問題的方式,就是得回到我們與世界的關係來思考,學習東方文化那種與自然合而為一的智慧。一旦我們採取關係的存有論來思考,我們就能合理地解釋許多意識經驗的現象。對他來說,我們只看身心之間有所差異的部份,那就只是看到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而已,沒有看到在這表面現象底下的深層結構,也就是他所主張的,世界-大腦關係的時空結構。他也提到二十年前他知道東方哲學中的「天人合一」之概念時,是相當大開眼界的。
從時空向度理論來說明兩種類型的心靈現象
他認為按照他所主張的時空的神經意識理論,一些心靈現象的經驗研究就可以重新理解與說明。以重度憂鬱症為例,可以用大腦對於外在環境刺激的感知過於遲緩來說明,也就是患者的大腦活動相對緩慢。對比憂鬱症患者與健康者的腦波變化圖,我們可以看到憂鬱症的人,面對外在刺激卻無相應強度的神經反應,高低起伏變化不大。也就是說,相比於心理健康的人,憂鬱症患者的思維變化不多。
相對於憂鬱症的自我感知被強化,冥想的意識經驗則是自我感知的消逝感。諾赫夫說,一般我們的意識經驗中會有自我與非自我的二元感知。而對冥想者的觀察研究發現到,經驗豐富的冥想者在進行打坐時的腦波狀態,並沒有呈現出內在與外在感知之分的二元性意識現象。冥想者打坐時會感覺自己與外在世界融為一體,他們的腦波頻譜顯示出來的時空性,接近或同步於外在世界的時空性。
諾赫夫指出,根據經驗科學的研究,冥想者的大腦與世界的關係是比較具有彈性的。可以看到進行冥想時,他們大腦的時間尺度會拉大,這讓他們的腦波與外在世界的頻譜重合,因而模糊了內在與外在感知的差異。他認為他所提供的意識理論模型,指引我們用一種新的角度來研究冥想經驗,而這些對冥想的經驗研究成果,也成了可用來治療憂鬱症的方法之一,譬如患者可以透過冥想來調整他們(大腦)與世界之間的互動關係。
意識的時空向度理論
諾赫夫進一步說,他所倡議的世界-腦關係的時空向度理論,會有如下主張:意識、心靈其實並不存在於大腦或身體之內,而在於大腦與世界之間的互動關係——這兩者之間的關係變化,才是意識經驗的基礎。只有當兩者有所關聯互動時,意識經驗、心靈現象才由此而生。他所主張的這套時空向度的神經科學,會涉及到時空的認識論與存有論。
總結來說,他提到在他本書的理論觀點之下,要從能量、頻率和振動的時空性來切入進行神經與大腦科學的研究。也就是說,他認為意識經驗並不是虛無飄渺的,而是可以從時空的神經科學,亦即大腦與世界之關係的時空結構中來掌握與認識。他預期有人可能不認為他的理論是可信的,但他期待他的理論能提供一種另類的、理解心靈的新穎觀點,為哲學與科學研究帶來啟發。
本書的哲學影響
他指出,這個哲學框架影響了許多除了大腦神經科學等不同科學學門的研究,包含心理學在內。諾赫夫試著透過反省這個哲學框架來進行神經科學中的創新研究,他選擇採取一元論的進路,並且改以關係性形上學的角度切入,他認為這可以看成是一種生態學式的,一種從「關係」來衡量一切存在事物的取徑。此外,在諾赫夫的這個理論模型中,他把時間和空間結合在一起談的方式,也吻合相對論的說法。
黃冠閔進一步補充說,諾赫夫曾提到他的「時空的神經科學」是從東方哲學獲得啟發,一個來源是莊子哲學,另一來源則是易經。他提到說,以易經的卦象來說,就是從「時」和「位」解釋人在當下的決斷,這種東方文化的時空觀,呼應了諾赫夫的時空向度觀點。而「關係的形上學」,也可以從中國華嚴宗提到的「因陀羅網」之概念找到呼應。從這裡延伸去說,諾赫夫這種強調腦活動必須放在環境中、並從腦如何適應與回應環境的切入觀點,都顯示腦不是獨立自存的,而可能可以用人與人之間的腦關係來理解,不同的關係將會展示不同的心靈風格和方式。
最後黃冠閔總結道,諾赫夫用的是一種非常開放的方式,他認為可以說是人類面對未來的一種態度,將其帶入神經科學的研究,也把哲學,特別是東方哲學帶入神經科學的研究中,讓這些哲學能被重新解釋與佈置,他認為是相當有意義的工作。
心靈哲學的翻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