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梁奮程博士在〈說禽獸有道德,不行嗎?〉中,對筆者《人性、物性同異之辨──中韓儒學與當代「內在超越說」之爭議》一書的討論,筆者已經在《鵝湖月刊》做了大致的回應。
因為在孟子與告子的論辯中,在告子「生之謂性」(以人的動物性以及生理、心理活動論人性)的主張下,也可以從生物學的特徵來為人類與其他存在,如牛、馬等動物進行分類,而將「性」視為一個「類」概念;但這個較接近現在常識的主張卻為孟子所拒斥。由此可見,孟子對「性」這一概念另有理解,與我們一般的看法並不相同。
孟子的「人禽之辨」是道德價值意義上的區分
孟子在這個與告子的論辯之中,主張「性善」、「仁義內在」,這即是說,孟子以人的先天本有的「本心」(「良心」、「良知」)為人的「性」,或換言之,孟子以能自我立法的「自由意志」為人的「性」 。孟子並據此主張,進一步地做出「人禽之辨」,這即是說孟子不從生物學的特徵來為人與其他動物等存在進行分類,僅從道德價值區分人類與非人類。
孟子在其對「人禽之辨」的著名談論:「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孟子•離婁下•19》)中,就以是否可以保存「本心」(即存心,存心的具體作為即是「由仁義行」,即根據「本心」所頒布的道德法則行動 )來說明「人禽之辨」。這個自道德價值區分人類與非人類的立場,也為程明道與胡五峰所接受(雖然在具體的主張與證成上,胡五峰對程明道有所批判)。
孟子對人性的推證
雖然如此,其中有一個問題,當初筆者並沒有多作著墨,即梁奮程博士所提到的:
如果我們考量那些被形容為「喪盡天良」、「十惡不赦」或「禽獸不如」的人,他們的作為表現不像是一個有心體的行動者,那我們又如何確定他們具備人性?是否就因為他們徒具人的外表與生物特徵就確定他們有人性?或問:他們的實踐,即惡行反而讓我們懷疑這些惡人具備人心與人性。
這個提問涉及儒家怎麼推證人性的問題。儒家是從行動者的行動來推證人性嗎?有關這個問題,孟子已經做出了精闢的談論,孟子說:
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交於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於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孟子•公孫丑上•6》)
要理解這段文字,必須有一個理論上的認識,即要解釋說明「為何道德?」我們的理性一如在對知識探求的要求一樣,也要求我們必須尋找到一個無條件者作為其基礎(此即道德的絕對性)。孟子在這裡正是通過一般人突然看到(乍見)年幼的小孩快要掉到井裡,都會產生的「怵惕惻隱之心」(即既驚恐又有非常切身的傷痛之感)來說明「本心」作為道德意識的無條件性。
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或相倍蓗而無算者,不能盡其才者也。(《孟子•告子上•6》)
孟子在這段文字中,不僅僅以「惻隱之心」、「羞惡之心」、「恭敬之心」與「是非之心」為「本心」自身直接呈現的四個面相,更直接地將這四個面相等同於我們對於道德法則(仁、義、禮、智)的直接意識,所以孟子說:「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這段文字同時也表示了孟子對於人性的特殊看法。
因為孟子這段文字,主要是孟子回應他的學生公都子以當時三種關於人性的看法:(1)「性無善無不善」、(2)「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此二者意謂人性原本是中性的,善、惡是由於政治、環境與教育所造成的 ),以及(3)「有性善,有性不善」(這意謂人性的善、惡是天生且或然的 ),來追問孟子「性善」說的合理性。
孟子則以我們可以直接意識到道德法則做為回應,這個對於道德法則的意識,由於其無條件性,正可為「性善」說的合理性基礎,此所以孟子接著說:「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以仁、義、禮、智作為「性」的內涵,由此說明「性善」。從這裡看來,孟子並不像其他三種人性說,在經驗之中尋找人性善惡的基礎,而是從人內在的且先天的(即不是根據經驗的)道德意識來為人性奠基。換言之,孟子對於人性的推證,旨在指出道德意識在理性上的根源。
因此之故,孟子一方面在著名的「性命對揚」中,直接否定人實然而有限的感性生命為人的「性」,一方面也反對自人的行為來推證人性。對於從人的行為來推證人性的進路,孟子批評說:
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故者,以利為本。所惡於智者,為其鑿也。(《孟子•離婁下•26》)
孟子以為當時學者對於人性善、惡的談論,根據人的生理慣性(「故」,即「習慣」,係指人在不自覺狀態下的反覆行為)立說,而這種慣性,其實來自於人生理上的要求(「利」);他並認為學者通過這個經驗的基礎來推證人的本性的進路是錯誤的,因為這是對人性的穿鑿,不是人性的真實 。這二種談論皆可概括於告子「生之謂性」的主張之中,此所以孟子力闢告子。
孟子「性善」說與道德評價
既然孟子以人的先天本有的、作為自由意志的「本心」為人的「性」,則基於道德法則的普遍性 ,此所以孟子肯定人皆有道德意識(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或反過來說「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也肯定「人皆可以為堯舜」的道德普遍主義;但一方面也可以反過來,對放棄或捨棄根據「本心」所頒布的道德法則行動(孟子稱這種狀態為「放心」,即將心給放失了 。)的人類,甚至如梁奮程博士所提到的十惡不赦、不具道德意識的人類,給予他們的行為以道德上的譴責,因為這些惡人,如前述朱子所說「名雖為人,而實無以異於禽獸」,甚至不配稱為人類(「非人」)。
人是否能體現內在於自身的「本心」,全繫於人自身一念的自決。這即意謂孟子其實可以在主張「性善」說的同時,也肯定梁奮程博士所舉的電影《蝙蝠俠:開戰時刻》 (Batman Begins, 2005) 的那句話:「不是你的內在,而是你的所作所為決定了你是什麼。」(雖依然無法肯定動物具有道德意識,見下述。)
結論
以上,筆者在本文中主要是以梁奮程博士對人性推證的提問,做為闡釋孟子「由心善證性善」、「即心言性」推證人性的特殊進路之契子。對於這個論性的進路,徐復觀有簡要的說明:
孟子以前所說的心,都指的是感情、認識、意欲的心,亦即是所謂「情識」之心。……孟子却把心的活動從以耳目口鼻的欲望為主的的活動中擺脫開,如乍見孺子將入於井之例,而發現心的直接而獨立的活動,却含有四端之善。……這才是真正是心自己的活動;這在孟子便謂之「本心」。……乃是人的道德主體之所在,這才能作為建立性善說的根據。
牟宗三對孟子之論人性更有以下的評價:
人性問題至孟子而起突變,可說是創闢性的突變,此真可說是「別開生面」也。……由感性層、實然層,進至超越的當然層也。
由此可見孟子「即心言性」的進路所具有的劃時代之意義。
最後,通過上述孟子的介紹,可以知道孟子的「人禽之辨」旨在從是否具道德意識,以及能否保存這個意識,來說明人與動物在道德價值上的差異;人若不能保存其獨具的道德意識,則人將與動物一樣,只是自然的存在。
那麼我們要怎麼看待動物的善行呢?如朱子所舉:「烏之知孝,獺之知祭,犬但能守禦,牛但能耕」(朱子認為烏鴉會餵養自己的母親,表現孝的行為;獺會像陳列祭品一樣,將所捕獲到的魚陳列在水岸邊,表現了祭祀的行為,狗會幫助人類守護家園,牛會幫人類耕田)。
若從孟子的角度,筆者以為由於只有人具備道德意識,因此也只有人可以給予行為道德的意義與評價;這即是說,我們會以為烏鴉表現了孝的行為、獺表現了祭祀的行為,以及狗與牛表現了與人類互助的行為,那是人類對於這些行為所賦予的意義與評價,而不是烏鴉真的知道孝道、獺真的知道要祭祀魚、狗與牛真的懂得幫助人類。這意謂,動物不具有道德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