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生活在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時代——全球暖化、貧富差距擴大、疫情持續蔓延及自動化生產造成上升的失業率。而發展資本主義的代價往往不僅於此,它還影響個人的心理與生活型態——大部分的現代人庸庸碌碌生活,花了近三分之一的時間在工作上,卻很難從中獲得滿足。這都使人不禁思考:現代社會的問題該如何改善?
假如政府提出一個解決之道,那就是每個月發放 $20,000 現金到你的薪資帳戶,一直到你死亡為止,你會如何反應?你說不定會想:哪有這麼爽的事!其實,這樣的作法並非天方夜譚。這種定期、無差別地發放給所有人一定金額,就是「全民基本收入」的核心概念。
這並非一個嶄新的想法,卻因近期新冠肺炎疫情的擴散又掀起一波討論,引發愈來愈多人關注。擁護者認為,全民基本收入不僅能夠解決貧窮、使人民從勞動的牢籠解放並邁向更自由的生活。另外,UBI 也能引發我們透過思索「身而為人」的本質為何,重新探討生命的意義。
UBI 到底是什麼東西?
顧名思義,全民基本收入 (Universal Basic Income) (又稱無條件基本收入,以下簡稱 UBI)的中心思想可以用三大概念理解:
全民/無條件——無差別地發放相同金額,不需要經過任何條件資格的審查。簡單來說,每位公民都符合 UBI 的發放資格,不論貧富貴賤。
基本——滿足生活基本條件的發放金額,像是能夠支付每個月的水、電費等基本需求。各個國家、地區的金額可能有所不同。以美國為例, 2020 民主黨總統初選人之一的楊安澤 (Andrew Yang) 就以每個月 $1,000 美元作為政策內容。
收入——以現金的形式,固定時間直接發放給個人。
由於 UBI 涉及的面相太廣,很難僅用一篇文章囊括。本文重點將以「自由」作為主軸,針對現代社會勞動與資本主義社會的關係為角度出發,說明 UBI 對於勞動者的解放意義,以及它如何幫助人找尋身而為人的價值。
向慣老闆說「不」的自由
馬克思認為,人類的本質是能夠發揮各種創新能力、想像力,自由地創造出本能性需求以外的東西,這同時也是人與動物的區別。然而,為使資本社會更有效率運作,勞動商品化與生產專業化 (specialization) 卻將人與上述具創造性的本質分離。只要人的勞動與生產的商品不再屬於自己,而是掌握在資本家手中,他也從而失去人獨有於其他動物的優勢。
當我們將人類隨性、自由的生產活動限縮至僅為一種工具時,異化後的勞動也成為人類作為生命物種為了生存的手段。
資本主義量化一切的運作機制,將人化約為能夠計算的勞動生產力,而忽略許多其他不可量化卻重要的特質。當人類大部分的活動只剩下工作與消費——販售勞動領取薪水,再用以換取各種商品或服務。我們是否在如此永不停歇的循環過程中,失去某種身而為人的本質?
哲學家理查.泰勒 (Richard Taylor) 能夠呼應馬克思對人的本質的認知。在探討生命的意義時,他認為「創造性」是很重要的。一個人若能有意識、有目的性地創造出某種事物,那麼他的生命就不會是毫無意義的。我們可以想像全心投入創造一幅畫作、一首歌,或是發明一種工具、提出創新的思想等,都能被視為有價值的活動,並為人生賦予意義。當然,創造力之外,大部分的人也會覺得成為有道德的人、用心養育子女、追求知識等行為,都是能為生命賦予意義的活動。
然而,在資本社會中汲汲營營的我們,又有多少時間與心力,能夠無顧忌地追求那些認為有意義的事物?還是說,我們或多或少都會被資本社會的規則左右,僅積極追求那些在市場上具有交換價值的東西。
除了提升勞工權益之外,就家庭而言, UBI 也能保障家中沒有收入的成員對於有收入者的依賴。舉例來說,家庭主夫/婦對家庭付出與貢獻,卻沒有得到任何收入,必須仰賴他人養活自己。透過 UBI,他們能得到一定的補償。除此之外,家暴受害者等家庭中弱勢且沒有收入的成員,也能透過 UBI 減少其對掌握金源的施暴者的依賴,並增加其脫離困境的機率。這正是為什麼 UBI 的發放是針對個人而非家戶,它能夠保障更多沒有勞動所得者的自由。
為什麼社會越來越自動化,我的工時卻越來越長?
UBI 所賦予人更多自由,其範疇不僅在於增加勞工的權力,同時也表達「休閒」的重要性。然而,我們所處的社會常常將能夠換取薪資的勞動視為一種美德,而將休閒娛樂視為懶惰、不可取的。
事實上,其中一個常見的反對 UBI 的論點,就是認為 UBI 會使人將這筆「不勞而獲」的錢拿去賭博、買毒品,或是花在各種吃喝玩樂上。其實,並沒有足夠證據支持 UBI 會使人將它花在這些東西上。世界銀行 (World Bank) 曾做實驗 ,研究發現:不管是接受有條件(像是就職狀況、平均收入等),或是無條件的政府補助現金,都顯示 8 成以上的人,將錢花在菸酒上的比例降低,且具有顯著性。
另一個對 UBI 常見的批評,是認為它會導致人民變懶惰、不想工作,整天待在家無所事事。在探究這個問題之前,我們不妨思考工作與它對人類文明帶來的意義。從以前到現在,許多人推測隨著科技或制度的進步,人們的工時將減少,而休閒娛樂會變多。在馬克思設想的理想社會中,人們過的是「早上打獵、下午牧牛、晚餐後批判」的生活模式。法國社會哲學家安德烈·高茲 (André Gorz) 也於 1980 年代預測,未來工作將會越來越少,而這將會是人類要面對的重大問題。除此之外,經濟學家凱因斯也提出預測,說明未來 (1930 年) 平均一人一週工作的時間會縮減至 15 小時。
上述對於未來工作的諸多預測,看來都沒有發生。畢竟,即使自動化取代了許多生產類型的工作,消費主義霸權的社會仍製造出更多需求。仔細看來,這些工作內容變得越來越瑣碎,對於人的發展而言,可能毫無意義。美國人類學家大衛·格雷伯 (David Graeber) 就在 STRIKE! 雜誌中提出,現在有許多工作根本可以稱作 "bullshit jobs",科技所釋放出的勞力,轉而投入那些為了使人持續勞動的無太大意義的工作。
UBI 所蘊含的精神正是對上述這種「工作是美德,偷懶就該死」至今仍為主流的想法提出異議。這樣的意識形態或許很難在短時間內改變,但它帶給我們一個對未來生活一個很不一樣的想像空間——假如每個月你可以無條件享有固定金額的收入,你會拿來做什麼?轉職當畫家、全職照顧小孩,還是當老闆,開設自己的書店?
經濟學家亞瑟·塞西爾·庇古 (Arthur Cecil Pigou) 有名地說過:「假如一個人與自己的管家或廚師結婚,那麼國家的生產總額就突然消失了。」這正顯示出,在現有的資本主義社會框架下,不斷將生產力、經濟成長設定為唯一目標,反而使我們忽略許多沒有收到金錢回饋的工作,像是管理家庭事物、照顧兒女的家庭主夫/婦等,那是很荒謬的事情。
UBI 不再是天方夜譚
時至今日,社會上也出現不少與 UBI 相關的實際案例。 1974 年,位於加拿大的曼尼托巴大學做了一項實驗,讓居住在 Dauphin 小鎮上處於經濟困境的居民,能夠每個月領取固定金額,保障年總額 $16,000 加幣(約 355,000 台幣)。這樣的實驗雖然與全民基本收入的定義仍有所不同(並非無條件給予,而是針對經濟弱勢),但研究者已經發現一些成效,像是住院率下降、居民的平均心理狀態更健康,且學生完成高中學業的比率也提升。
更近期的例子發生在日本。在 2020 年 4 月,企業家前澤友作 (Yusaku Maezawa) 決定實施 100 萬日幣的基本收入實驗。透過調查其中已經領取基本收入的受試者,發現以下結果:相較於發放基本收入前,有近四倍的人想要創業、 3 倍的人會想要結婚,而有 2.3 倍的人想要出國深造。 除此之外,離婚率也由 1.5% 掉至 0.6% ,且有超過 70% 的受試者認為,基本收入大幅提升他們的幸福感。
結語
UBI 賦予人與不好的環境說「不」的機會,使人從貧窮、不公平待遇中解脫。同時,它也表達出另一種看待工作的態度——那些不在勞動市場流動、沒有金錢兌換價值的工作是不可被抹滅的一部分,因為它不但是社會能夠流暢運作重要的一環,也是促成人類追求有意義人生的橋梁。
我們必須認可的是,有智慧地運用休閒,是社會文明和教育發展的成果……若是少了可觀的休閒,就是將最美好的事物從一個人的生命剝奪。
若越來越多人重視休閒的價值,並將它視為生活的必需品,那麼, UBI 可能是達到這個目的不錯的途徑。透過一些區域性的實驗,再加上近期新冠肺炎的影響所導致的失業率大幅上升、人民消費意願下降等現象,也促使越來越多人關心這項議題,並逐漸重視 UBI 能夠為社會帶來的益處。
然而,在實行之前,我們必須解決 UBI 所帶來呼之欲出的問題,那就是:這麼多錢要從哪裡來?
若以社會正義作為出發點,我們不僅能夠提出幾個可行的預算來源,甚至能夠說明 UBI 是一種道德上有必要實踐的義務。我將在未來的篇章針對此點詳細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