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妳是不是跟我一樣,有這個疑問。時間過得好像越來越快了。記憶裡童年的暑假總是很慢,胖胖的雲慢悠悠的飄,夏天落日的餘暉被蟬鳴拖得更長。而現在的假期,即使逃到澳大利亞北領地國家公園,思想上仿佛被打上「全球授時」的「思想鋼印」。了一樣,還是會不由自主的看新聞,腦袋裡也總有一個類似於「全球脈動」的鼓點在敲。假期往往轉瞬即逝。這是為什麼呢?從前的我們和現在的我們,從前的時間和現在的時間,有什麼不同嗎?
時間是什麼?面對這個問題,最偉大的哲學家也三緘其口,顧左右而言他。時間雖然可感可測,卻很難被個體定義。比如奧古斯汀在《懺悔錄》中曾言:「時間是什麼?如果沒有人問我,我很清楚;可是當有人問我時,我便茫然。」一般來說,時間跟運動關係緊密,被認為是無休止的均質向前。比如《論語》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時間的相對性和絕對性也使物理學界的大咖們爭論不休。比如牛頓提出的絕對時間,認為時間流逝與外物無關。愛因斯坦的相對時間確認為時間不能獨立於宇宙及其觀察者而獨立存在。再比如霍金提出宇宙大爆炸的奇點,時間由此刻開始。
這篇文章自然無意介入物理學界相對論和量子論的爭論,只是想從活在當下的普通地球人的視角,談談當代網路資訊技術如何改變了我們與時間的關係。時間並非單純的個體體驗,也並不只存在於社會契約中。時間也是技術建構,而大規模的技術變遷會引發社會環境的加速變遷,從而影響時間觀的變遷。
時間的技術維度……?
很容易理解作為個體的日常生活體驗的時間:那太陽東升西落,潮漲潮消的節律,是夙興夜寐的勞動作息。而說時間是一種社會契約,則涉及到我們現在通用的曆法和時間計量。比如我們慣用的公元紀年和一週七天的概念,全部是受到基督教的影響,久而久之被約定俗成。Louis C. K.(2018 年因涉性醜聞而淡出脫口秀界)兩年前曾在節目中(4:00 左右)開講,大意是說我們都知道今年是 2017 年,但是 2017 不是一個隨機數字,而是從我主基督降臨算起的年分。這個數字對於基督徒來說的確意義重大,但全世界的其他人呢?為什麼也這樣算了呢?律師、醫生、科學家、猶太人、中國人,大洋上還在經歷原始社會的海島小國……全都不假思索,眾口一聲的認可這個數字。基督降臨前沒有時間,基督降臨前的年分,全部是倒著算的公元前。全人類為了一個宗教,把自己的歷史倒著算。可見社會契約的巨大影響。
網路的產生也使全球網路授時成為可能。網路時間協議 (Network Time Protocol) 就是在網路上指定若干時鐘源網站,並可互相比對,以傳遞統一的標準時間。然而網路授時亦有安全隱患,比如所謂的中間人攻擊。最簡單的理解就是第三方攔截竊雙方會話,竊聽或傳遞虛假消息。NTP 消息欺騙可以偏移客戶端計算機上的時間戳,從而影響緩存、虛擬貨幣交易等。
從前有沒有真的比較慢?
真的有科學家在研究「為什麼年紀越大,時間過得越快」這樣的課題。坊間流傳的比例理論是一種有趣的說法。「隨著年齡的增長,構成妳一生的每一段時間總的來說都縮短了。什麼意思呢?比如當妳 5 歲的時候,1 年是妳生命的 20%,妳覺得這是很長一段時間,但當妳 30 歲的時候,1 年僅相當於妳生命的 1/30,於是妳感到轉瞬即逝。」
另一種說法是史蒂夫·泰勒的時間心理學。他認為我們大腦處理的訊息越多,時間流逝就越慢。比如他說,同樣一段距離,返程總是會讓人覺得比去時更快一些。因為出發時大腦會加速運轉,接受很多新的訊息,所以我們主觀感覺時間流逝比較慢,路比較長。而歸程時,大腦覺得這些風景都見過了,也就不那麼努力的處理訊息了。所以我們會覺得時間流逝的快一點,歸途更短。(我在整天登山時的確有這樣的感覺。對此,我的解釋是,大腦餓暈了,不能運轉了……)
技術加速
這樣的理論在個人層面也許有道理。但也有另一方面的原因。既然時間是技術建構,技術疊代在飛速發展,對於整個社會而言,時間流逝是不是也在變快?
其實每個時代都有抱怨時代在加速的人。比如下面這位(原文為英文,作者譯)。
現在一切都「超」速,沒有人知道自己是誰,為什麼生活和工作……年輕人被卷入時光的漩渦,追逐財富和速度。人類文明的一切通訊設施都是為了加速,超過自我。
這是歌德在 1825 年給朋友寫的信,他之後還繼續抱怨了火車,快遞郵件和蒸汽船。與下面這一位寫的詩對照來看,會有種時光錯亂之感。
記得早先少年時
大家誠誠懇懇
說一句 是一句
清早上火車站
長街黑暗無行人
賣豆漿的小店冒著熱氣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從前的鎖也好看
鑰匙精美有樣子
妳鎖了 人家就懂了
這首「從前慢」出自中國詩人木心 2011 年去世後出版的手稿《雲雀叫了一整天》,創作時間無法考證,但大概是在追念二十世紀。那時火車已經不再「超速」,而變成過去時代的符號,與無人長街,豆漿店,車馬郵件一起,沿著記憶的長路緩慢的搖晃。
由此看來,「加速」這一點已經被認為是人類社會歷史逃不開的命運。德國社會學家哈爾特穆特·羅薩 (Hartmut Rosa)在《加速:現代時間結構的改變》中,將加速分成日常生活的加速、社會變革的加速以及技術上的加速。奇怪的是後兩者的加速並沒有減緩日常生活的加速。按理說,技術上的變革理應帶來更高的工作效率,降低工作時長,從而給人以更多的閑暇。可事實正相反。很多當代的普通人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沒有時間」。而且在同一個職位做一輩子的機率,也大大減小。
像周圍大多數朋友一樣,對於作為斜槓(中)青年的我來說,每一天的時間安排都會被分散的工作模塊和不同的工作項目打散。沒有固定辦公地點,沒有固定的老板,沒有固定的收入,也沒有固定的休假時間。無法以不變應萬變。由於現在全球通訊成本幾乎接近於無,半夜爬起來開視訊和接到工作的可能性大大提高,人力成本似乎要被通訊被牽著鼻子走。感覺好像是人被身不由己的鑲嵌進網路社會,與網路社會的時間同步,與網路社會的加速同步。
另外一方面,羅薩也指出,社會急速變化讓論辯不再盛行,而辯論是政治民主的基石。有的讀者可能會想,怎麼會呢,當下明明很容易在網上表態啊!即使在 YouTube 上看與政治無關的視頻,下面的評論有時還會為時政吵得不可開交呢。這其實有幾點需要思考。首先來說網上吵架很難等同於理性辯論。而且現在人們的思維習慣於像推特那樣,易消化的小段文字。然而 140 個字符是很難完整論述思想,反而更容易傳播以及情緒表達。這樣其實對於理性辯論無益。(比如下圖)
其次,即使網路提高了很多邊緣群體的能見度,也放大了他們的聲音,但網上的民意在多大程度上能夠轉化成為政治議題也是一個問號。再次,在加速運轉的社會中,政治決策也需要更迅速地進行。這樣產生的後果,就是羅伯特·哈桑 (Robert Hassan) 所稱的由網路社會產生的新自由主義網路時間,認為其從根本上來說無法與產生於節奏緩慢的啟蒙時代的民主合拍。民主是面對面,個體對個體,是長時間辯論,是專注,是思考。這些前提在社會加速的大前提下都無法成立。
總而言之一句話,技術越發達,普通人可自由支配的時間剩餘反而更少?!沒時間思考,也沒時間辯論,民主的可能性反而越小?!
想要慢下來的人和想要更快的人
所以說有沒有解決之道呢?羅薩本人的解決之道是共鳴 (Resonanz),也就是要身體的生存節奏去適應社會加速的節奏。這樣說來其實我們大多數人都是這樣做的:說得好聽是共鳴,是適應,其實本質上也是一種妥協,從異化中尋找意義。
還有想要變得更快的人,比如加速主義者。加速主義內部分為左派和右派,兩派共同的內核是:資本主義與技術的結合。他們認為,計算機和網路的高速發展帶來巨大動能,資本主義唯有從內部毀滅自己,解放自己,實現資本內部演化,才能顛覆階級關係。目前並不確定的是,加速主義者們到底有什麼計畫,要在多少年裡內爆資本主義;也不清楚,除了自由資本主義外,具體可行的其他方案是什麼。為了避免出現像 Brexit 這種大家風風火火做了決定之後,誰也不知道該怎樣收拾爛攤子的狀況,我們也可以靜下心來想一想,可以怎樣減速。
其實當代的確還有一些慢運動:慢生活 (downshifting),慢電視 (slow television),慢食 (slow food)。意在重新獲得閑暇時光平衡生活意義、經濟收益與環境能源消耗。正念冥想也是一種正在逐漸流行的行為療法。當然也可以借鑒這位仁兄:自從川普當選美國總統,他就再也沒有關注過新聞,也沒有再碰社交媒體。
不過,如果覺得以上都太遙遠,不妨依然藉助網路的力量,靜下心來看看下面的視頻(或者在 YouTube 上檢索 slow tv 或者 virtual fire place),想象一下這樣奢侈的慢時光。暮色四合時,或獨處,或和友人,圍火而坐,木柴爆裂,劈啪作響,手中有酒,心中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