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你的愛和你的創造走進你的孤獨吧,我的兄弟;以後正義才會跛足隨你而行。」這是尼采為一切創造者預言的命運,哲學家也不例外。
亞里斯多德說:人要獨居,必須是野獸或天神。尼采補充說:「忽略了第三種情形:必須同時是二者──哲學家」。野獸獨居,因為它桀驁不馴。天神獨居,因為它充實自足。哲學家既桀驁不馴,又充實自足,他是人類這群居動物中的不合群者、孤獨者。
說來奇怪,哲學家致力於尋求人生的意義,這種尋求反而給他自己的人生帶來如許苦難。
有什麼辦法呢?他太敏感了,如同某些對於即將來臨的天氣變化極其敏感的動物一樣,是他的痛苦造成了他的先見之明。
他也太挑剔了。一般人為薪金而工作,滿足於日常的勞作和消遣,他卻寧死不做他不感興趣的工作,永遠不肯滿足。比起俗人來,他是不明智的,為情感所驅策,不計利害安危。他有特殊的價值觀念,他的趣味往往在於例外的事情,一般受冷遇的事情。哲學家可曾時髦過嗎?
哲學家甚至不應該結婚,因為愛情的利他會變成家庭的自私,男子為了兒女會忘掉世界。「凡有心於最高的哲學思維而又結婚的人,都是可疑的。」兒女一生下來,許多哲學家就死去了。笛卡爾、霍布士、萊布尼茨、洛克、休謨、康德、叔本華不是都沒有結婚嗎?尼采自己不是也沒有結婚嗎?
在一般人眼裡,哲學家太與眾不同了,而與眾不同就是過錯;太不可理解了,而不可理解就是荒謬。人不是應當處處隨和從俗,才皆大歡喜;事事合乎常理,才讓人放心嗎?多少哲學家生前被周圍的人們視為或危險或可笑的怪人!
哲學家的命運已經包含在他的性格和使命之中,他的真誠,他的勇敢,他的創造性,注定了他的孤獨。人的天性中皆有創造的潛力,可是大多數人不肯去挖掘,因為懶惰,也因為獨創是一副沉重的鎖鏈,「對於戴著這副鎖鏈的非凡之人來說,生命就喪失了一個人在年輕時對它夢想的幾乎一切,包括快樂、安全、輕鬆、名聲等等;孤獨的命運便是周圍人們給他的贈禮;無論他想在哪裡生活,那裡立刻就會出現荒漠和洞穴。」因為害怕這樣的命運,一般人退縮了,聽任創造的潛力泯滅。哲學家不肯退縮,果然報應不爽。
一顆平庸的靈魂,並無值得別人理解的內涵,因而也不會感受到真正的孤獨。相反,一個人對於人生和世界有真正獨特的感受,真正獨創的思想,必定渴望理解,可是也必定不容易被理解,於是感到深深的孤獨。最孤獨的心靈,往往蘊藏著最熱烈的愛。熱愛人生,忘我地探索人生真諦,在真理的險峰上越攀越高,同伴越來越少。孤獨是一顆值得理解的心靈尋求理解而不可得,它是悲劇性的。無聊是一顆空虛的心靈尋求消遣而不可得,它是喜劇性的。寂寞是尋求普通的人間溫暖而不可得,它是中性的。然而,人們往往將它們混淆,甚至以無聊冒充孤獨……
「我孤獨了。」啊,你配嗎?
哲學家之所以孤獨,是「因為他們感到有一條可怕的鴻溝,把他們同一切傳統分離開來,置於恆久的光榮之中」。這是虛偽包圍中的一個真實的人的孤獨,這是向一切傳統挑戰的思想戰士的孤獨。
尼采平生最厭惡小市民階層,不耐煩也不相信可以改造了他們的猥瑣卑劣。因此,他要求愛真理的人離開小市民聚集的「市場」,逃到孤獨中去。孤獨,也是真正的思想家避免無謂犧牲、保存自己的避難所。「不要再伸臂反對他們!他們是無數的,而你的命運也不是做一個蠅拍。小人和卑鄙者是無數的。雨點和雜草已經使一些雄偉的建築倒塌了。」
可是,孤獨又是一個充滿危險的避難所。長久的孤獨會使人精神沮喪,意志瓦解,會使人病弱,懊傷,屈服。只有像貝多芬、歌德這樣最堅強的天性,才能堅持住;可是「即使在他們身上,許多特徵和滿面皺紋也顯示了那令人筋疲力盡的鬥爭和掙扎的後果:他們的呼吸越來越沉重,他們的聲音很容易過於粗暴」。社會無情地迫害這些偉人,連他們的孤獨也構成為罪狀。尼采對於偉人的最後命運持悲觀的看法,認為這樣的人的「毀滅是規律」,他們「在地球各個角落裡等待,全然不知要等多久,更壞的是空等一場」。
在思辨哲學的故鄉,尼采宣導一種有血有肉有歡笑有眼淚的人生哲學。與思辨哲學相適合的是學院哲學家,「學者」,「知名的智者」。與尼采所宣導的人生哲學相適合的,卻是一種完全新型的哲學家,他們是「真實的人」,「自由思想家」,「知識的戰士」,「不合時宜者」,往往為他們所處的時代所不容,生活在孤獨之中,不妨稱之為「荒野」哲學家。兩種對立的哲學觀,兩種對立的哲學家形象,表明了一種正在成熟的時代要求:哲學,再也不能不關人生的痛癢,作為無色透明的純粹抽象的王國而存在了;它應當關心人和人的內心世界,有豐富的個性色彩,與迷惘的現代人一起走上凶吉未蔔的探索之路。它不能為人生之謎提供萬應不變的現成答案,但是它應當具有探索的真誠和勇氣,反映出探索途中的曲折和悲歡。
※ 本文為出版社書摘,引自周, 國平.
(2018). 尼采在世紀的轉折點上.
, 〈第二章 在人生之畫面前 哲學家的命運〉, pp. 68-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