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稿】人生很難,哲學又能怎麼辦? | 哲學新媒體
來稿

人生很難,哲學又能怎麼辦?

《把壞日子過好》文摘
我們所繼承的思想傳統,一直鼓勵我們去看見人生的美好,但人生各個層面並不容易,一想到就令人苦惱。我們要張大眼睛,勇於面對苦難,包括疾病、孤獨、傷痛、失敗、不公不義、不合理。我們不可以眨眼睛,反而要仔細看清楚。越是苦惱,越要承認現實。這就是本書的初衷。這是一份地圖,幫助你探索崎嶇的人生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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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文 / Kieran Setiya(麻省理工學院哲學系教授)

各位朋友,不得不說,人生好難。有些人又過得特別辛苦。下雨時,幸運的人可以在爐邊烘乾沾溼的衣物,但沒那麼幸運的人呢?全身會被暴風雨和傾盆大雨打溼。我這麼說,有字面的意思,也有象徵意義。全球剛度過疫情和大規模失業,氣候變遷的問題越演越烈,法西斯主義再起。這些災難的發生,使窮困者、弱者、受壓迫者這三種人,受到深深的傷害。

《把壞日子過好》
我的運氣一向很好,在英格蘭東北部的赫爾長大,過得還不錯。小時候我還是有遇到一些麻煩,但後來我愛上哲學,在劍橋念大學,再到美國念研究所,然後就在美國長期居住。我是麻省理工學院的哲學系教授,待在這特別的知名學府,財富和穩定的生活就無虞了。我買了房子,婚姻幸福,孩子比我聰明勇敢。我從來沒有挨餓過,也沒有流落街頭,也沒有碰過暴行或戰爭。然而,只要走到人生盡頭,沒有人可以逃過疾病、孤獨、失敗和悲痛。

我從二十七歲開始,就有慢性疼痛的毛病,它經常影響我的感官,反覆發作,時好時壞,感覺很困擾。我變得難以專注,有時甚至會睡不著。這個病沒有外顯的症狀,所以只有我自己明白,幾乎無人知曉(我會在第一章跟大家說明)。到了三十五歲,我的中年危機提早發作。人生看起來千篇一律,空虛至極,日復一日的成敗反覆發生,直至衰老而死。八年前,我母親罹患早發性阿茲海默症,偶爾會記憶衰退,突然當機。雖然她還活著,但我看了很悲痛。

我環顧周圍,看到好多人在受苦。我寫這本書的時候,正值新冠肺炎大流行,無數人被強制隔離,感到孤單和絕望。很多人失業了,付不出生活費。眼睜睜看著所愛的人生病或死亡,悲痛的情緒,四處蔓延。社會日益不平等,民主政體搖搖欲墜。新一波的風暴伺機而動,全球暖化的警鐘響起。

我們該怎麼辦?

人類的境況無解,但在過去二十年間,我持續講授和學習道德哲學。我相信,善用道德哲學,人類會有希望,我會在這本書中跟大家解釋。

雖然我將其稱為「道德哲學」,但這不只有道德義務。西元前三七五年,柏拉圖在《理想國》(Republic) 寫到:「道德哲學辯論的主題並不平凡,主要圍繞著理想的生活方式。」道德哲學的主題無所不包,探討各項人生大事。哲學家會提出疑問:「怎麼做才能對全體有利?該懷抱什麼志向?該培養或尊重什麼美德?」哲學家會提供建議、互相辯論,最後提出理論,讓我們生而有據。道德哲學也有學術的一面,哲學家會探討抽象的問題,站在各自的立場互相爭辯;哲學家也會展開思想實驗,把熟悉的認知變得陌生。歷史上,哲學倫理學和「自助」沒有明顯的分野,大家大致同意,哲學對人生的反思,可以把生活變得更美好。

這些我都同意。只不過,想過美好生活的渴望,常隱含不切實際的目標:最美好或理想的生活。在《理想國》一書中,柏拉圖心目中的正義,是在烏托邦的城邦體制實現的,而非去對抗當下的不公不義。《尼各馬可倫理學》(Nicomachean Ethics) 一書中,柏拉圖的學生亞里斯多德,甚至以「幸福」(eudaimonia) 為目標,這是多麼崇高的至善啊!生活不只要過得好,還要選擇幸福的生活。亞里斯多德主張「每個人都要仿效神」:「不可以隨波逐流,只甘於當人,只想著凡塵,或者只甘於平凡,只想著俗世;反之,人要盡可能過最美好的生活。」他對於人生的反思,是幻想一個沒有缺陷或匱乏的人生,這是他心目中的天堂,就看你是否接受了。

雖然有少數的特例,但就連標準比較低的哲學家,也是把哲學理論建立在美好生活之上,而非苦難之上。他們關注喜悅,而非痛苦;關注愛,而非失落;關注成就,而非失敗。謝利.卡根(Shelly Kagan) 創了「心理不康寧」(ill-being) 這個詞,意指「直接導致人生走下坡的因素」。根據他的觀察,「一般人只探討心理康寧,總忽略心理不康寧。」大家「偏重正向思考的力量」,強調人要相信自己期望的人生,不可以只想著風浪和磨難。就連古代的斯多葛學派哲學家,表面上探討如何度過人生的逆境,心態卻出奇的樂觀,深信無論是什麼情況,我們都會好好地活著,心理康寧與否,完全操之在己。上述這些思想,總以為追求良善,便可以壓制苦難。

本書正是要推翻這種想法。我們不可能看到苦難後轉頭就走,最美好的生活,往往遙不可及。若硬要強求,只會心灰意冷。

如果你也這樣想,別人可能會覺得你古怪、你生性悲觀。那又何妨呢?「過最美好的生活」,並不會培養韌性;你應該做的是「面對現實」。大家想必有過這種經驗:跟朋友訴說自己正在面對的難題,可能是職場或親密關係出問題,或者健康亮紅燈,朋友會立刻安撫你,告訴你:「別擔心,你會好好的!」或者急著給建議。可是這種回應並無法安慰你,你會有被否定的感覺,對方似乎在否認你的經歷。從這些例子看來,不管是安撫和建議,都是在否認對方的痛苦。

比否認更糟糕的,就是拼命為苦難找藉口,說什麼「每件事情發生都有它的理由」,然而,事實絕非如此。哲學家用「神義論」一詞,來解釋世事的不完美。神義論會探討邪惡:如果神全能仁慈,人世間怎麼會有這麼多壞事?神義論有自己的生命,跳脫了狹義的有神論或宗教教義。當我們抱怨某件不該發生的事,就是在探討邪惡;當我們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無論跟宗教有沒有關係,都是在主張神義論。

神義論大有問題,不只是邏輯出錯(論點不成立),道德也有瑕疵。為自己或別人的苦難找理由,等於拒絕了同情或抱怨,這樣是不對的。現在最知名的神義論,多半是那樣的作風。《約伯記》(Book of Job) 的非難天使一直鼓吹上帝,去測試「完美正直的人」,殺了他的兒女,破壞他的財產,讓他全身都長滿瘡,「從頭皮到腳掌無一倖免」,他只好從塵土之中,找一個陶器碎片來抓癢。約伯的朋友卻一口咬定,這是約伯自找的,他一定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罪狀,才會遭到這種懲罰。上帝責怪約伯的朋友「捏造不實的言論」,約伯為自己辯駁,說自己是無辜的。《約伯記》以膚淺的救贖作結,上帝把財產都歸還給約伯——「包括一萬四千隻綿羊,六千隻駱駝,一千個牛軛,一千隻驢子」,他的七個兒子和三個女兒也平安歸來,神義論澈底失敗了。約伯失去子女的傷痛,怎麼可能就此了結呢?真是太扭曲了!

《約伯書》教會我們的事情,難道是忍受磨難,培養美德嗎?不是的。我們從中學習到,朋友看到約伯受苦,不應該在那邊找理由,《約伯書》中,從頭到尾說真話的人,就只有約伯而已。約伯說,沒有人應當受苦。我不是在否定神的存在,但我確實不信神。人生的痛苦無止盡,隨處可見,就算真的有神,對自己和別人仍要有慈悲心。

這就是我們的處境:我們所繼承的思想傳統,一直鼓勵我們去看見人生的美好,但人生各個層面並不容易,一想到就令人苦惱。我們要張大眼睛,勇於面對苦難,包括疾病、孤獨、傷痛、失敗、不公不義、不合理。我們不可以眨眼睛,反而要仔細看清楚。越是苦惱,越要承認現實。

這就是本書的初衷。這是一份地圖,幫助你探索崎嶇的人生道路。這也是一本手冊,介紹各種苦難,從個人的創傷,再到全球的不公不義和荒誕之事。每一章我都會跟古代哲人辯論,有時甚至會挑他們的毛病。然而,古代哲人探討逆境,大致就是觀察。小說家兼哲學家的愛麗絲.梅鐸 (Iris Murdoch) 寫到,「我只能在我『看得見』的世界做選擇,至於道德層面的『看得見』,會觸發道德想像和道德努力。」描述比起辯論,「觀察」更能夠提供人生指引,教大家如何感受和行動。不過,光是要描述現實,就要花一些功夫。哲學與文學、歷史、回憶錄、電影都是相連的。我手邊有什麼素材,就盡量列舉出來。

我之前說過,道德哲學和自助一向關係密切,這本書也是繼承這個傳統。當我們反思人類處境的缺憾,可以減輕傷害,過更有意義的生活。如果你心中的自助功能書,會提供你「平撫傷痛的五大祕訣」,或者教導你「不用試就成功」,這本書想必會令你失望。這本書探討人生的困頓,不會引用抽象的理論,或者已逝哲學家的學說。沒有神奇信念,沒有速成辦法,有的只是靠著耐心,提供大家慰藉。在此引用羅伯特.福斯特 (Robert Frost) 的詩句,說到人類的苦難:「你無法逃避,你只能通過」。

我提出兩盞明燈,為大家照亮前路。首先,活得快樂,不等於好好活著。一個追求快樂的人,如果老想著逆境,當然快樂不起來,但人生的目標不應該只有快樂。快樂是一種心情或感受,個人主觀理解的狀態。活在謊言裡,也可能很快樂呀!有人為了維持瑪雅的生命,把她泡在液體中,腦部插滿了電極,每天餵養她的意識流,幫助她過著看似理想生活。瑪雅是快樂的,但這樣的人生,過得並不好。她想做的事情,並未盡力完成;她也不太理解自己的想法;她也不跟任何人或物互動,她只跟機器連結。你絕對不希望自己所愛之人,過著這樣的人生,就像關在大盆子裡,始終孤孤單單,遭到矇騙。

事實上,當我們想要過得快樂,就不可能好好活著。哲學家尼采 (Friedrich Nietzsche) 妙語如珠,他說:「人『不』追求快樂,只有英國人才追求快樂。」這個說法讓好多思想家都中槍了,包括傑瑞米.邊沁 (Jeremy Bentham) 和約翰.史都華.彌爾 (John Stuart Mill),這些人只注重享樂,把快樂看得比苦痛重要。我的意思不是說,我們要追求『不』快樂,或者對快樂不感興趣,但人生沒有那麼簡單,不是只有個人感受而已。我們身而為人,必須勇於面對逆境,唯一的辦法,就是面對現實。我們要活在真實的世界,而非期望的世界。

至於第二盞明燈,若想要好好活著,不可以自私自利,罔顧正義,或者把自己跟別人分得一清二楚。這本書會一再重申,就連個人的煩惱(個人的苦難、孤獨或沮喪),都有倫理道德的成分,跟慈悲心緊緊相扣,跟人類生命價值息息相關,也關乎成敗的意識形態(有時候太在乎成敗,會模糊掉不公不義)。真誠反思自己人生中的苦惱,才不會自戀自利,反而會開始關懷別人。

我們換個方式說。柏拉圖的《理想國》一書中,蘇格拉底提到一位正直的人,最後聲敗名裂,遭到他人不實的指控─「被鞭笞、綁在刑架上,手腳全被拴住了!熊熊火光,導致他視力模糊」,但他明明沒有做錯事。對柏拉圖來說,這個人有好好活著,但亞里斯多德倒不這麼想。「做該做的事,做正確的事」,正是亞里斯多德所謂「善的實踐」(eupraxia),但還有另一種人生,就是活出你應當想活的樣子。柏拉圖筆下的受難者,只做到了「善的實踐」。雖然他做對的事,卻沒有任何人想活得跟他一樣。他為了做對的事情,付出慘烈的代價。

亞里斯多德的觀點有瑕疵。他真正的問題,不是刻意區分「善的實踐」和應當想過的人生,而是他強調如果有選擇的機會,人要活出應當想活的樣子,而非在現實許可的範圍,過著尚可的生活。本書所謂的「好好地活著」,不僅要面對人生的辛苦,還要活出值得自己喜愛的人生。哲學並無法許你快樂,保證你過著理想的生活,但哲學會減輕苦難的重擔。我會先探討身體的脆弱,然後是愛與失落,再來是社會結構,最後以「其餘整個宇宙」作結。先提醒一下:如果想知道人生的意義,答案在第六章。

※ 本文為商周出版提供之文摘,摘自Setiya, K. (2022).  把壞日子過好. pp.11-21。

商業周刊出版社(Business Weekly Publications) 創立於1987年,原為商業周刊雜誌的出版部門,初期以出版商管專業書籍為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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