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人類世的馬克思? | 哲學新媒體
書評

人類世的馬克思?

讀齋藤幸平《人類世的「資本論」》(上)
人類世究竟從何時開始?答案眾說紛紜。不過,可以確信的是,「人類世」這概念已表現出人對地球的影響之深遠,甚至已對地球本身造成改變。不過,就如同土石流這個人造物也會反過來影響人類,...

您在這裡

難度:
3

氣溫上升、環境變遷等帶來的問題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嚴重,筆者還記得,小時候在學校學到「土石流」時,除了提到人類濫墾濫伐以及檳榔樹究竟是否有益於水土保持的爭論以外,老師還會說:「土石流是個新東西,我們以前聽都沒聽過,不信你們回家問你們爸爸媽媽。」(筆者一九九四年生,老師大概比我大個二、三十歲吧。)我記得那天回家我問了阿嬤知不知道什麼是土石流,阿嬤說知道,隨即自己補充:「阮較早才無啥土石流咧!」(我們以前才沒什麼土石流咧!)語畢,阿嬤繼續借助陽台光線處理花椰菜,沒再提起土石流的話題。

現在想想,雖然仍不清楚為何阿嬤的語氣裡帶有一絲得意,但阿嬤(跟老師)很明顯點出一個事實:所謂自然災害並不這麼「自然」,不僅並非自古以來便存在的東西,甚至可能是人類的造物。人為自然災害大量出現,是「人類世」的典型問題。

近幾年,「人類世」(anthropocene) 一詞四處可見,這概念是一九九五年諾貝爾化學獎得主克魯岑 (Paul Crutzen) 在二〇〇〇年提出的,簡單來說,就是人類的活動已經深遠影響地球,甚至讓地球進入了新的地質時代。人類世究竟從何時開始?答案眾說紛紜。不過,可以確信的是,「人類世」這概念已表現出人對地球的影響之深遠,甚至已對地球本身造成改變。

不過,就如同土石流這個人造物也會反過來影響人類,人類世當然也會回過頭影響人類。齋藤幸平的《人類世的「資本論」》,就是在強調人類世對人的毀滅性影響,並嘗試替人類與地球找到出路。1

人類世的危機

有鑒於氣候變遷帶來種種嚴重的問題,聯合國上百個會員國在二〇一六年簽署了《巴黎協定》,目標是將二一〇〇年的氣溫上升控制在 2℃ 甚至 1.5℃ 以內。而各界也都開始擬定策略,因應人類活動所帶來的危害。如二〇一八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諾德豪斯 (William D. Nordhaus) 的專長便是氣候變遷的經濟學,他提出碳稅制(也就是針對碳排放收稅)來減低二氧化碳的排放,也主張經濟成長之後,技術便能革新,並以新的技術來緩解氣候變遷帶來的危害。

不過,諾德豪斯的觀點受到世界各地環境運動者的批判,因為他傾向維持當前的經濟成長,並樂觀認為技術能解決氣候變遷帶來的所有問題。對許多環境運動者與本書作者齋藤幸平而言,經濟成長本身就是造成氣候變遷的原因,且若根據諾德豪斯的模型來算,二一〇〇年的氣溫將會上升 3.5℃,遠大於《巴黎協定》的目標。齋藤認為,無論是諾德豪斯或《巴黎協定》,都無法阻止氣候變遷帶來的危害。因為,我們已經活在氣候危機之中了:

氣候危機,並不是會在二〇五〇年左右逐漸發生。危機已經開始了。

事實上,那些從前被稱為「百年一遇」的異常氣象,現在每年都在世界各地發生。急速、激烈、不可逆的變化,正把我們推向再也無法回到從前狀態的臨界點 (point of no return)。2

人類世的「資本論」:決定人類命運的第四條路
齋藤舉了許多例子來說明氣候危機與其帶來的危害:一年中有一半以上都是氣溫零下的西伯利亞居然會出現 38℃ 高溫,而若該處的永久凍土融化,氣候變遷會更為嚴重,許多有毒物質也可能從中釋放出來,使人與環境再次遭受衝擊;二〇一八年豪雨襲捲西日本,造成高達一兆兩千億日圓的損失,「而這種規模的豪雨,已經變得年年發生,頻率還一直升高」。3

如果要抵抗人類世的種種災害,該從何著手?齋藤認為,我們只能從問題的根源著手,其它解方都是治標不治本。而最根本的問題,齋藤說,就是資本主義。

廉價的環境與廉價的勞力

如果說氣候危機的根源是資本主義,應該會有很多人無法接受吧。畢竟,許多資本主義先進國家的生活不都蠻「綠」、蠻「乾淨」的嗎?齋藤認為,這樣的說法其實是「荷蘭謬誤」(Netherlands Fallacy),也就是說,在荷蘭這樣的國家裡,生活之所以比較乾淨、對環境造成較小負擔,是因為所有的環境成本都被轉移到「外部」,也就是「全球南方」。4

全球南方是什麼?精簡一點來說,就是全球被劃分為「南方」與「北方」,而南北則分別對應到另一個齋藤提到的「世界體系」觀點中的「邊陲」與「核心」。5基本上,雖然這類區分仍有許多有待商榷之處,但我們可以說,全球北方之所以富裕,之所以過著乾淨的生活,部分原因是他們本國的環境法規較為嚴格,因此轉而將資本挹注至環境法規較鬆散甚至沒有相關規定的全球南方,並在該處開採原物料、生產商品,再將商品與利益運回北方。如此一來,便能「合法」獲益,並讓全球北方的人民過上舒適的生活。

齋藤引用德國社會學家布朗特 (Ulrich Brand) 跟維森 (Markus Wissen) 的說法,認為這舒適的生活充其量不過是「帝國生活模式」(imperiale Lebensweise),也就是把所有在「帝國」(全球北方)違法、有害的東西,都轉嫁至全球南方,再將在南方開採的資源用至全球北方,以維持舒適的生活模式。6因此,即便荷蘭不能隨意砍伐樹木或開採礦坑,但只要到全球南方(如剛果民主共和國)就沒這些問題了。換言之,在全球北方恣意開發,會污染當地環境並使全球北方的人受害,要解決這問題但又不想改變「帝國生活模式」的話,該怎麼辦?那就剝削全球南方的環境,讓全球南方的人遭受苦難吧。「犧牲越多,大企業的營收就越高。這就是資本的邏輯。」齋藤如是說。7簡言之,維持帝國生活模式的關鍵之一,就是把全球南方當成「外部」,藉由大量剝削外部來維繫內部(全球北方)的生活模式。

然而,如今似乎已不再有「外部」。隨著全球南方所謂「未開發國家」一一崛起,「廉價的勞力」與「廉價的自然」都已逐漸被耗盡,石油、稀有金屬或說整個地球都是有限的,一旦用完再也回不來。8齋藤如此說道:

如果只用短期的眼光,如果只看事物的表面,資本主義社會看起來或許仍是一片榮景。然而,當過去被充當外部化「容器」的國家——比方中國與巴西——經濟也開始急速成長,外部化與轉嫁的空間就會急速地萎縮。

所有的國家同時製造「外部」,這在邏輯上是不可能的。而對「製造外部的社會」來說,沒有外部是一個致命傷。9

當外部消失,整個地球都即將被資本主義生產模式毀滅之際,該如何是好?
如果說資本主義就是仰賴剝削外部來獲利,而如今外部已快消失,甚至整個地球都即將被資本主義生產模式毀滅之際,該如何是好?齋藤認為,我們目前有四條出路:一、氣候法西斯主義:維持帝國生活模式,維持經濟增長,即便全球南方甚至全球北方出現大量的「環境難民」,只要國家動用強權,便能讓少數「超富階層」繼續獲利;二、野蠻狀態:太多的環境難民起身反抗,所有統治者、統治機構都無法獲得信賴,社會秩序瓦解,回到霍布斯所說的自然狀態;三、氣候毛澤東主義:為了避免陷入野蠻狀態,國家變得中央集權且獨裁,強制所有人聽命於國家的氣候變遷政策;四、:未知。10

我們不難注意到,這些雖然是針對環境問題所做的討論,但前三點皆觸及不平等、不民主等社會、政治的面向。齋藤並不接受這三個選項,畢竟正是不平等與不民主造就了資本主義體系與氣候危機,我們沒道理認為延續不平等與不民主能拯救世界,更遑論即便犧牲了民主與自由也不見得能有效應對氣候危機。

那麼,第四點是什麼?齋藤在書中賣關子,很晚才揭曉答案,但筆者就在這先爆雷吧。第四點就是「棄成長共產主義」(degrowth communism),而要理解這是什麼,就得轉向馬克思——資本主義的大敵。

馬克思與「線性進步史觀」的問題

齋藤轉向馬克思,並認為馬克思可以提供我們所需要的解方,這在很多人看來應該再荒謬不過了,畢竟,馬克思不是「生產力至上主義者」嗎?齋藤並不否認這點,只不過,對他來說,這只是一部分的馬克思,也就是一八四〇到五〇年代,寫作《共產黨宣言》與一系列《印度評論》的馬克思。11一般而言,這個時期的馬克思(與恩格斯)最明顯也最為人所知的特色,就是線性進步史觀,而線性進步史觀則是「生產力至上主義」與「歐洲中心主義」的結合。

雖說線性進步史觀是種蠻粗糙且片面的解讀,但若真的要談,其基本構造大概是「封建社會→資本主義→共產主義」,而這之所以成立,在於封建社會的生產力太低、勞工太分散,即便被壓迫(例如農奴制)也無從反抗;資本主義底下的勞工雖然也遭受壓迫,但至少生產較為集中(例如都市化)因此較容易團結起來抵抗,也唯有如此才能在資本主義中推翻資本主義,走向共產主義。那麼,這種「生產力至上主義」為何也是歐洲中心主義?齋藤的解釋精闢有力:「高生產力的西歐,位於歷史的較高階段。因此,其他所有地區都必須像西歐一樣,在資本主義底下進行現代化。」12

Karl Marx, 1818–1883
齋藤的論述並非空穴來風,我們就舉馬克思的《印度評論》為例。所謂《印度評論》是指馬克思在一八五〇年代刊載於《紐約每日論壇報》(New-York Daily Tribune)的文章,其中最有名的當屬寫於一八五三年的〈不列顛在印度的統治〉與〈不列顛在印度統治的未來結果〉。13

眾所皆知,大英帝國在印度殖民統治了好長一段時間,在當地留下了許多現代化建設的同時,也極度壓迫當地人民並破壞印度傳統。馬克思的確有注意到這點,而他的觀察也呼應了全球北方與全球南方的關係——提出「世界體系」的華勒斯坦 (Immanuel Wallerstein) 的重要參照對象便是馬克思。馬克思指出,許多英國人在英國雖是「文明人」,但一旦出了文明的邊界到了殖民地後,便開始野蠻了起來,舉凡剝削、壓榨、欺騙都做得出來:

當我們把目光從資產階級文明的故鄉轉向殖民地的時候,資產階級文明的極端偽善和它的野蠻本性就赤裸裸地呈現在我們面前,它在故鄉還裝出一副體面的樣子,而在殖民地它就絲毫不加掩飾了。14

不過,馬克思認為,殖民統治也有帶來一些被殖民者不曾料到的「好處」,例如破除「迷信」、廢除種姓制度與奴隸制度,讓人不再是「傳統規則的奴隸」,也避免「身為自然主宰的人竟然向猴子哈努曼和母牛撒巴拉虔誠地叩拜」。15更重要的是,殖民者帶到印度的現代化機器有更出色的生產效率,而生產力的提高可以改善眾人的物質生活,工業化則能讓工人團結起來,一同推翻殖民者。就此而言,殖民統治雖摧毀了原先的傳統並建立資本主義,但這些都是通往進步的必要之惡,是英國在印度的「雙重使命」:「一個是破壞的使命,即消滅舊的亞洲式的社會;另一個是重建的使命,即在亞洲為西方式的社會奠定物質基礎。」16

馬克思總結道:

的確,英國在印度斯坦造成社會革命完全是受極卑鄙的利益所驅使,而且謀取這些利益的方式也很愚蠢。但問題不在這裡。問題在於,如果亞洲的社會狀態沒有一個根本的革命,人類能不能實現自己的使命?如果不能,那麼,英國不管犯下多少罪行,它造成這個革命畢竟是充當了歷史的不自覺的工具。

總之,無論一個古老世界崩潰的情景對我們個人的情感來說是怎樣難過,但是從歷史觀點來看,我們有權與歌德一起高唱:「我們何必因這痛苦而傷心/既然它帶給我們更多歡樂?/難道不是有千千萬萬生靈/曾經被帖木兒的統治吞沒?」17

至此,線性進步史觀的問題應該再明顯不過了。所有的個人都得被「歷史」吞噬,所有殖民造成的苦難都造就了更好的社會,也就是「西方式的社會」。唯有如此,人類才有可能走向共產主義。從這個角度來看,《印度評論》無疑是歐洲中心主義。而如果我們注意到「西方式的社會」就是高生產力的工業化社會,那麼,馬克思在《印度評論》中無疑亦展現出生產力至上主義。如果說氣候危機是帝國生活模式所造成的,而帝國生活模式正是奠基於這種殖民剝削,那麼,如果套用馬克思在《印度評論》的邏輯,豈不是變成:如果要解決問題,就全部人都變成帝國生活模式就好了?但這根本行不通,因為已經沒有「外部」可以剝削了。

齋藤認為,如果要理解馬克思為何能幫助我們解決氣候危機,就要轉向他晚年的研究與筆記,同時拋棄生產力至上主義與歐洲中心主義,轉而向全球南方學習。唯有如此,才能達成平等且民主的「棄成長共產主義」。作為馬克思手稿編者之一的齋藤幸平,打算以其最新的研究跟大家分享一個「你不知道的馬克思」。馬克思晚年究竟有何轉向?齋藤又如何詮釋其思想?請見下篇

翻譯、閱讀、筆耕,是隻超級大書蟲。
訂閱會員推薦
推薦
0 人投票。
訂閱哲學新媒體,支持作者持續創作、打造長長久久的哲普推廣與哲學教育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