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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只是文字而已》——言語如何構成傷害與壓迫

即使大部分的人同意言語容易帶來傷害,卻很多時候被傷害者最終只自認倒楣,或是摸摸鼻子認為只是玩笑話,不需要反應過度。畢竟言語不像刀槍真的會致人於死。不過,這樣的態度是否合適?哲學家 McGowan 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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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媒體近日充斥不少仇恨或歧視言論的新聞。不論是台大學生高舉原住民歧視字眼的布條,或是中一中園遊會的諧音梗遭批歧視原住民,抑或台大經濟系學生會證見的性別歧視事件。不過,相對地,我們也能從許多網路留言或他人意見中看到不少反對事件嚴重性的言論。換句話說,這些人可能認為開個玩笑而已,哪有這麼嚴重?有必要那麼「政治正確」嗎?甚至認為幽默往往會冒犯人,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即使大部分的人同意言語容易帶來傷害,卻很多時候被傷害者最終只自認倒楣,或是摸摸鼻子認為只是玩笑話,不需要反應過度。畢竟言語不像刀槍真的會致人於死。不過,這樣的態度是否合適?

Just Words: On Speech and Hidden Harm
哲學家 Mary Kate McGowan 在《就只是文字而已:言語和隱藏的傷害》藉由透徹的分析,探究語言究竟是如何對人造成傷害,並說明為什麼特定言語能夠加深現有體制中對特定族群的壓迫。以此脈絡看來,言語傷害的嚴重性並非無關緊要,而是需要被正視的課題。1McGowan 整本書的核心論點是:言語是透過制定規範構成傷害。而許多言語經常在制定某種規範,這是我們常忽略的現象。我將援用 McGowan 書中的第二和第五章節,將重點放在對話式指令的定義,並以種族和性別歧視言論為例,說明言語是如何造成傷害與壓迫

McGowan 整本書的理論是基於約翰·奧斯丁 (J. L. Austin) 的言語行為理論 (speech act theory) 出發。根據這個理論,語言的功能絕不只是表達具有真假值的主張而已。它還能夠構成行動。承諾、打賭,或是道歉等行為都能僅僅透過表達特定言語實現於日常生活。2舉例來說,當有人說「約好明天見」,那麼他就已經做出承諾,假設他明天沒有出現,不能說「啊,這只是文字已矣。」來辯解。或是當有人在犯錯的當下說了「對不起」,他即構成道歉的行動。由言語行為理論,我們知道言語不只是文字,而能產生會構成傷害的行動。McGowan 再進一步說明,傷害究竟是如何透過言語構成。

棒球計分與言語的關係

McGowan 先在第二章引用路易斯 (David Lewis) 的對話計分表為模型,發展她的主張。3根據此理論,對話就像棒球比賽一樣,必須遵循一定的規則進行,且不同行為都會影響比賽計分。4在對話的範疇中,言語涉及的範圍 (scope)、準確性 (accuracy)、預設 (presupposition)、相關性 (relevance) 對分數都有影響。舉例來說,打擊手不能什麼都沒做就突然跑到二壘,就像對話者無緣無故轉移至與先前毫無相關的話題(違反相關性)一樣,都是不被允許的。McGowan 接著提出對話式指令的概念,並以 Lewis 的棒球記分表模型為根基,說明任何對對話有貢獻的言語表達者,事實上是在制定某種規範

對話式指令

McGowan 提出:當一個人透過參與對話來做出貢獻時,也同時為該對話制定了規範 (enact norms)。這個人為自己參與的對話制定了可行性事實 (permissible facts)。她以下棋為例:一旦對方移動棋子,我便可以執行下一步。或者,當樂團的同伴開始演奏時,我就無法依照不同的節奏彈琴,也不能演奏其他樂曲。McGowan 將這些受到可行性事實規範約束的言語稱作對話式指令 (conversational exercitive),而不同的對話式指令將影響當下對話局面,進而制定特定規範,並創造不同的可行性事實。作者舉以下情境詳加說明:

我在跟外遇的朋友討論她應該如何面對先生近期的猜疑,試圖減少他對我朋友外遇的懷疑心。

在此情境下,通常我們根本不會考慮一些行為,即使它們能達成目的,像是對先生下藥或謀殺,因為它們目前不屬於對話脈絡下的可行性事實。如棒球比賽,可行性事實像打棒球的下一步玩法,皆受到某些規範的約束。5再者,假設我建議朋友告訴先生實情並道歉,那麼,我就是在原先的對話脈絡下增加了某些可行性事實(告知實情),原先不相關也不合適的言語忽然有了相關性。告知實情的選項藉由我的言語被引進對話中,成為可行性事實之一。除此之外,我也為對話新增了規範。換句話說,我在引進新的可行性事實的同時,我的朋友也不再能夠忽略對先生誠實以對的選項。

接著,我們將探討生活常見的傷害性歧視言語如何對人造成壓迫。

言語如何壓迫人

在說明日常言語如何制定壓迫性的規範之前,作者先對壓迫 (oppression) 做定義:

被壓迫意味個體遭受系統性和不公平的劣勢,因個體屬於至少一個社會顯著群體 (socially marked group) 成員。6

這裡有幾點必須澄清。首先,壓迫者是否負面意圖 (ill-will) 並非壓迫的必要條件。比方說,假設一情境中某餐廳經理宣布不再雇用沒有駕照的人。我們還知道在這個社會中,特別多沒有駕照的人是非白人。這群人大多是因為經濟條件而買不起車,而他們經濟條件的劣勢又是因為長期以來社會對非白人族群的歧視。即使現在社會已經沒有這樣的歧視(負面意圖),餐廳經理的行為仍然造成對非白人的壓迫。7

再者,對特定族群系統性的不公是構成壓迫的必要條件。比方說,假設現在社會並沒有對非白人種族的人有任何系統性的不公與歧視。若一位老闆決定只雇用白人,那麼,這位老闆的做法並沒有造成壓迫。反而,他的做法可以與一位絕不雇用眉毛特別粗的人的老闆相提並論,原因是前者社會並不存在對非白人系統性的不公,就像現在社會並沒有對眉毛粗的人有系統性的不公一樣。8總結而言,我們不難導出現代社會存在許多弱勢族群,如女性、非白人種族等,都能被視為被壓迫者。

澄清構成壓迫的條件後,我們如何將之應用在日常言語中?大家想必都很熟悉各種大大小小的歧視言論。McGowan 以下列職場性別笑話為例,說明它如何構成傷害與壓迫。情境如下:

約翰:嗨,史蒂夫,昨晚怎麼樣? 

史蒂夫:我上了那個婊子。

約翰:(笑)她有姐妹嗎?9

以此為例,首先,由於史帝夫的言語對對話局面產生影響與規束,所以屬於對話式指令。再者,史帝夫引進了一些新的規範,像是「婊子」成為對話中最顯著的主題,進而將許多貶低女性的詞彙引入對話中的可行性事實。史帝夫的這句話,完全改變了原先職場的對話局勢並制定新的壓迫性的言語規範,是對女性壓迫的行為。

挑戰:壓迫言論的局面很好挽回

作者提出一個對於她的主張常見的挑戰,那就是不要接受史帝夫的言語就好了啊!乍看之下,我們好像只要公開否定他的歧視言論,似乎就挽回對話局面對女性壓迫的情勢。不過,針對這點,McGowan 以經驗證據指出這個觀點事實上難以實踐。10

首先,有證據顯示,許多受到壓迫的族群,在壓迫性言論被說出的當下,事實上往往不會立刻反駁。再者,有更多證據指出,在許多情況下,試圖降低一特定族群的關聯性評論往往會意外地強化它。舉例來說,當我們思考或說出「女性並不容易服從」這樣的話往往會強化女性與易服從性之間的關聯性。因此,關聯性特別難以消除。一旦一個性別歧視的言論加深這樣的關聯性,要使它們不再顯著將非常困難,而且反而會強化它們的連結。

結語

McGowan 不但讓我們更加了解言語在對話中的角色,也正如書的標題,作者告訴我們言語不只是文字而已,而對社會中什麼適合說、什麼不適合說做出規範,具有一定影響力。再者,即使表達者並不是什麼握有權勢的大人物,日常對話也能形塑對話的規範,甚至能構成系統性的壓迫。

回歸我們所處的社會,若我們能透過更批判的角度分析各種言語實際上是在執行什麼樣的規範,並引入什麼樣的可行性事實。那麼,我們或許不會如此容忍各種對社會上受壓迫族群的歧視性言論。

  • 1. McGowan, M. K. (2019). Just Words: On Speech and Hidden Harm.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 2. Ibid., p. 12.
  • 3. Ibid., Chapter 2.
  • 4. Ibid., pp. 28-31.
  • 5. Ibid., p, 35.
  • 6. Ibid., p, 101.
  • 7. Ibid., 104.
  • 8. Ibid., p. 105.
  • 9. Ibid., p. 110.
  • 10. Ibid., Chapter 5.4.3.
台大工管系畢業,現居美國從事資料分析。沒有哲學背景,但對哲學情有獨鍾。喜愛辯論和嘗試新事物。    ... 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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