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悲慘的童年,總好過沒能出生
讓我們以一個假想(但其實可以很真實)的案例作為討論的起點:
案例 A:假設有一個女孩名叫小美,她今年十四歲,住在台北。小美出於自己的意願而打算懷孕,並且小美會為這個小孩取名為小明。
一般而言,我們會認為:無論對小美自己,或是對小明而言,「小美決定在十四歲的時候生下小明」,幾乎毫無疑問的是一個錯誤的決定。我們可以想像各式各樣不同的理由,包含十四歲的小美連養活自己都有困難,要如何養活小明,或是十四歲的小女生,可能沒有足以養育小孩的成熟心智……等等。無論我們各自提出的理由是什麼,約略而言,我們可能都傾向於認為小美的選擇,很有可能導致小明有一個悲慘的童年。而如果小美選擇等她成年後再懷孕,那麼小明的童年或許就不會那麼悲慘。因此,我們也會傾向於認為:小美「在十四歲時生下小明」的選擇,會讓小明過上相較之下比較差的生活。既然小美的選擇會讓小明過得比較差 (worse off),那麼我們可以說,小美的選擇傷害了小明。
讓我們扭轉上面這個假想的案例 A,並把它改寫如下:
案例 B:假設有一個女孩名叫小美,她今年十四歲,住在台北。小美出於自己的意願而打算懷孕,並且小美會為這個小孩取名為小明。然而,由於周圍親友的勸諫,小美決定過幾年再生下這個名為小明的小孩。
由於小美在案例 B 當中的選擇,沒有讓小明過得比較差,因此小美的選擇並沒有傷害小明。然而問題來了:在案例 B 當中,小美過了幾年才生出來的小明,跟原來在案例 A 當中生出來的小明,是同一個人嗎?
答案很明顯,當然不是。你或我的出生都是獨一無二的,必須要在特定的時間點,且必須是特定的精子與卵子的結合。早一分鐘,晚一分鐘,或不是由那特定的一組精子與卵子所結合而來的受精卵,那麼出生的就會是另一個人,而不是你或我。因此小美在案例 B 當中過了幾年才生出來的小孩,即便性別一樣,即便也叫小明,但這個「B 小明」,不是案例 A 當中的「A 小明」。
我曉得許多讀者可能會對這個案例提出相當多的駁斥,包含「如果活得很悲慘,那麼還不如不要活著」這類的直覺。換言之,我們的確可以想像出很多很多活得很痛而不如不要活著(不要出生)的情況,但是帕菲特(以及其他參與這個討論的哲學家們)為了能順利展開這個論證,原則上預設了:一般而言,活著總是一件好事。因此,活著會比不活著(沒有出生)來的好,而只要在一定的範圍內,就算悲慘的活著,也還是比不活著來的好。
我們可以隨時調整小美所採取的行為,而讓「A 小明」的童年越來越悲慘。小美可能因為抽煙、喝酒、吸毒,而導致「A 小明」出生的時候有各種不同程度的肢體失能等等。但無論如何,如果小美沒有做出那些行為,那麼「A 小明」就不會有出生的機會,因此不管小美的行為讓「A 小明」淪入多麼悲慘的處境,小美的行為都沒有對「A 小明」帶來傷害。
為了讓這個清楚違反我們直覺的案例能再呈現的清楚一點,讓我們考慮下面這個假設性的可能:
讓我們假設有一個喜歡做哲學思考的高中生小李。小李生活當中雖然偶爾會碰到逆境,但大抵上,他活的算是相當開心。某天,小李在參加完哲學新媒體辦的活動之後,突發奇想的展開了一個思想實驗:假設小李的父母沒有相遇,並且小李的母親因為某種意外,而選擇了另外一個人作為她的伴侶。
假設小李的母親同樣生下一個與小李性別相同的小孩,且假設這個小孩比小李高一點、比小李聰明一點,比小李強壯一點,也比小李健康一點。換言之,這個人在方方面面都比小李好那麼一點。那麼對小李而言,他會希望自己不要出生,而讓這個比他更好的人取代自己出生嗎?
沒有什麼意外的話,小李應該不會同意這個奇怪的想法。就算自己在方方面面都比較差那麼一點點,只要小李的人生過得還算值得,那麼他就不太可能希望讓另一個人代替自己出生。
帕菲特將這個違反我們直覺的問題,稱為非同一問題 (nonidentity problem),並認為這個問題將會對許許多多的哲學理論帶來挑戰。我無法在這篇文章當中詳細的介紹非同一問題所帶來的所有衝擊,所以僅以我自己花了比較多時間的環境倫理學作為示例,來說明非同一問題到底帶來什麼樣的殘酷大挑戰。
環境非同一問題
以氣候變遷為主,我們當前的地球面臨各式各樣不同的環境災害。因此有些哲學家認為,我們這些當前世代的人類,有義務將現在還能堪稱美好的自然環境,盡可能完整地保留給現在還沒出生、但未來將會存在的未來世代——也就是我們的子孫,以及我們子孫的子孫。然而,如果我們要將現在青山還算青,綠水還算綠的環境傳承給未來世代,那麼我們就要立即停止砍伐森林、禁止漁民過度捕撈魚類,並竭盡所能地減少絕大部分的碳排放。由此而來的後果,是我們將會非常難以維繫現有的生活水平。
以臺灣為例,只要我們繼續維持現有的工業發展與成長,繼續允許各個晶圓廠不斷的擴建,那麼我們對能源的需求將會不停的拉高。在這種情況下,就算只是將碳排放減半,那也表示我們要立刻停止一半以上的火力發電廠,並放棄由這些電廠所產出的電能。我們真的能接受這種能源缺口所帶來的衝擊嗎?這使得某些人根據帕菲特提出的非同一問題來嘗試證明:就算我們現在瘋狂的增加碳排放,我們子孫,以及子孫的子孫,那些未來世代的人類,也不會因此而受到傷害。請考慮以下的例子:
假設包含臺灣在內,全世界在 2022 年的這個當下,有兩種環境政策可以選擇。
第一種環境政策是,為了確保有穩定的能源,並藉此來維繫經濟成長,我們選擇繼續使用化石燃料,甚至大量增加化石燃料的使用。那麼,在 2122 年,我們未來子子孫孫所生存的世代(讓我們稱他們為「甲世代」),他們將會因為我們當前的選擇,而生活在氣溫上升了好幾度,導致自然環境大幅度劣化的世界當中。
第二種環境政策是,我們決定立刻停止使用化石燃料。那麼,在 2122 年,我們未來的子子孫孫(讓我們稱他們為「乙世代」),還能夠生存在與我們現在所處的自然環境相當類似的美好世界。
如果環境非同一問題的論述為真,那麼我們就根本不必考慮要不要節能減碳,以及要不要蓋天然氣接收站了——把火力發電廠插好插滿,煤炭倒進去,鍋爐全開就行了,而未來世代(甲世代)會感謝我們,因為是我們選擇這麼做,他們才得以出生。
非同一問題有解嗎?
這種結論聽起來實在非常弔詭:他們明明過得不好,怎麼可能還要反過來感謝我們呢?然而如果非同一問題(以及環境非同一問題)沒有能被證明有錯的話,那麼基於我們對哲學論證看法的一致性,我們實在應該接受上面這種違背直覺但是沒有錯的答案。
我們有可能破解與駁斥非同一問題嗎?當然有可能,但完全取決於你是否完整接受帕菲特在非同一問題當中提出來的直覺跟定義。例如,帕菲特在非同一問題當中,將「傷害」定義為「使某人過得更糟」,但有許多哲學家並不同意以這種方式來定義「傷害」。
無論如何,即便非同一問題的確被公認為是一個非常困難的問題,但是帕菲特本人其實並不認為我們對未來世代毫無道德責任可言。不曉得是幸或不幸,大部分的人不會隨著哲學家的瘋狂思想實驗而起舞。非同一問題雖然在哲學界帶來很大的影響與衝擊,但是負責建議世界各國政府應該如何應對氣候變遷的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Intergovernmental Panel on Climate Change, IPCC),並沒有採納非同一問題的見解,而仍舊持續建議世界各國應該盡可能的降低國內的碳排放。
因此,不管我們是不是同意帕菲特在非同一問題(以及由此延伸而來的環境非同一問題)當中提出來高度違反我們直覺的案例,現階段的世界各國,仍然在政策制定上盡可能的縮限各個不同行業所產出的碳排放,並希望能達成 IPCC 定下不要讓氣溫升溫超過兩度的目標。考慮到這些生產出來的碳,會在四十年後為大氣層帶來影響,那麼就算不為了未來的子孫,我們或許也該為年老的自己做準備。至少,不要「使未來的自己過得更糟」。
至於非同一問題,還是留給哲學家去把玩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