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疫情關係,今年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國際影片得獎作品《醉美的一課》延至今年五月才在香港上映。其中,劇中引用了齊克果在《致死之病》對自我的說法,甚至此電影本身就有濃厚的存在主義哲學色彩,絕望、荒謬感、焦慮等齊克果哲學的概念似乎都是電影的主題,因此齊克果的名字立即引起一陣影評人的討論。
當然,有些對神哲學一無所知的人,刻意避談齊克果,將電影曲解成討論佛學「諸行無常」;但亦有人嘗試強行以此電影解讀齊克果,結果講多錯多,曲解了齊克果的自我觀,認為人無法擺脫絕望。
本文指出,《醉美的一課》對齊克果《致死之病》提出的詮釋主要有兩點:第一,人由情意或熱情 (Lidenskab) 所推動,而情意就似酒精一樣,適量可以成為生活動力,但過量就會使人失控。第二,自我實現乃不可能,使人絕望,而人必然無法擺脫絕望。然而,本文必須指出,第二點詮釋完全是對齊克果哲學的誤解:齊克果明確指出信心之躍正是人擺脫絕望的方法,但電影中竟然對此避而不談。
劇情概要
其他人最初對此理論一屑不顧,但家庭事業兩失業的馬田卻毅然放膽一試,竟在工作期間飲酒,果然充滿自信,重拾教學熱誠。於是尼古拉決定進行一場實驗:四人一同只在工作時間飲酒,並觀察此對他們的工作表現及人際關係有何影響。果然,四人的教學水平大大提昇,忽然深受學生歡迎。然而,隨著四人喝酒愈來愈多,情況漸趨失控⋯⋯
《醉美的一課》既非批評酗酒,亦非鼓吹飲酒,而是認為:毫無酒精,生活即單調乏味,缺乏情意;但太多酒精,生活就瘋癲失常,過多情意。情意是齊克果哲學的核心概念。齊克果說情意就好似帆船要風力推動一樣,風太弱就無法揚帆出海,但風太強就會檣傾折摧。
「情意」: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在《兩個時代》(Two Ages) 裡,齊克果認為,人有情意和無情意構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時代」;套用於《醉美的一課》,主角馬田就最能演繹人如何從這兩個時代之間游走。齊克果稱充滿情意、欠缺反省的狀態為「革命時代」,以法國大革命的浪漫主義為代表,而充滿反省、欠缺情意的狀態為「現代」,以十九世紀的「丹麥黃金時代」為代表。在為一個無聊、冷漠、嚴肅、缺乏自信的中年歷史科老師,馬田就是處於現代。他初時甚至理性地拒絕在尼古拉的生日會上飲酒,妻子安妮卡也厭倦了馬田,與之疏遠。然而,當馬田飲酒後,他搖身一變,變得有趣、熱情、活潑和充滿自信,講課方式變得生動有趣,與妻子的關係變得親密。這一刻,馬田進入了革命時代。
然而,情意之失控卻使人陷入深淵;用《致死之病》的說法,就是絕望。而根據《醉美的一課》的解讀,這種絕望是無可避免而無法擺脫的;然而,這完全違反齊克果哲學的原意。
上述的解說實為對齊克果的誤讀。我之前在《時代論壇》的文章〈恐慌和狂想都是遠離上帝之絕望:疫情下重讀齊克果《致死的疾病》〉詳細解釋了絕望的結構。齊克果的自我觀其實是分成三層:「自我作為身心綜合」,「自我作為關係之關係」,以及「自我作為精神」。「自我作為身心綜合」是指身體與心靈的自然連結,「例如你的眼睛看見地上有水窪,因而你的意識決定跨過水窪以免沾濕雙腳,就是身心綜合之展現。身體受制於外在條件,而心靈卻超越外在限制,可以擁有天馬行空的想像。」於是人天生就陷入身心的矛盾。斯蒂安只解釋了這一層的自我結構。
絕望的結構
然而,人與動物最大差別在於人有自我意識,而自我意識正正體現於「自我作為關係之關係」這一層。當人能夠將身體及心靈關聯至同一個「自我」之上,使自我為一整體,人就擁有自我意識,決定自己如何生活。但在此以外還有最高的一層,是「自我作為精神」:人不僅是孤獨的個體自我,人還能超越這個「自我」的限制,在上帝裡擁有真正的自由。那麼人的絕望從何而來呢?絕望是來自於自我實現的失敗:
因為不想成為自我,就是否定(當下的)自我,但想成為自我,卻是肯定(將來的)自我;而這兩個自我最終還是同一個自我。但完全否定當下的自我是不可能的,因為當下的自我消失了,人就失去「自我」;失去了自我,無法成為自我。自我實現同時要求否定自我與自我肯定,自我否定與自我肯定卻是自相矛盾;人既無法超越此矛盾,就無法實現自我,即陷於絕望。
然而,酒精帶來的情意使他們開始追求實現自我,但馬田卻最明顯陷入了「想成為自我的絕望」。他為了改善與妻子關係,不斷飲酒,一天終於因為爛醉如泥而氣得妻子帶著兒子搬走。而其他主角亦因為自己酒後的瘋狂對家庭和工作做成的破壞,令事情弄巧成拙,而悲痛萬分。於是他們發現原來情意無法令他們「成功」,無法使人擺脫絕望;最終尼古拉宣佈實驗結束,除了湯米拒絕以外,另外三人皆停止飲酒。
湯米是唯一一個拒絕停止飲酒的人,他始終處於革命時代的瘋狂。他自從離婚以後也沒見過妻子,生活潦倒,與老狗相依為命,最終因一次酒後揚帆出海時的意外而不幸離世。正當其餘三人與學生們慶祝畢業時,湯米離世的消息傳到他們耳中,使他們甚為悲傷,而湯米的摰友馬田甚為難過。湯米的離世正好對應齊克果在《兩個時代》對情意過強的警告:強風會把帆船吹倒。
敗筆:刻意對信仰避而不談
劇中唯一一場跟基督宗教相關的場景,就是湯米在教堂舉行的喪禮。然而,在這場戲裡,全程沒有半句聖經、半首詩歌,甚至對白亦甚少。馬田、彼得和尼古拉就寂靜地把棺木抬出教堂。信仰在整套電影的詮譯下,竟然變得毫無角色。
馬田以為只要改變自己,變得有趣、有自信,就可以重燃安妮卡跟他之間的愛火,卻沒想到反而會令安妮卡感到陌生,而之後馬田的發酒瘋更成為安妮卡出走的導火線。這就說明一個人能掌握、能控制、能改變的事情甚少。你以為你能實現自我,誰知馬上就有他人或外力因素把你擊倒,而你卻無力改變。這種無力感就是絕望的具體呈現。
《醉美的一課》對齊克果哲學解讀的最大敗筆,在於其刻意的去宗教化,避談信德,只從人的層面描述人生絕望的必然。最終所有主角都沒有出路,只是在飲酒作樂的狂歡中掩蓋自己的悲傷。結果只是演繹了齊克果哲學的前半部,而對後半部避而不談。雖然齊克果是丹麥哲學家,但丹麥人真的理解齊克果哲學嗎?或許《醉美的一課》為我們提供了答案的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