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萊斯特。這是我的社區、我的街道,這是我的人生。我 42 歲,不到一年後我就會死掉。當然這時的我還不知道。而且,某種程度來說我早就是死的了。
這是電影《美國心玫瑰情》令人難以忘懷的經典開場白。在萊斯特用他了無生氣的語調做了諭示性的開場後,鏡頭接續他面無表情地準備上班的過程,印象最深的是,他不帶絲毫熱忱地邊淋浴邊自慰的畫面,表裡皆深刻透露他對當前生活的厭世感。整部片講述萊斯特在死前不到一年的時間裡,他與不同角色的邂逅和摩擦,許多橋段詼諧感人,但也荒謬、令人難過。
中年危機是好萊烏電影經常出現的主題。萊斯特的中年危機也不偏離刻板印象:他是一個住在普通社區的雜誌公司經理,卻對自己的工作缺乏熱忱,必須屈就於工作現況,時常討好同事。同時他也是一個與女兒和太太「同居」的爸爸。青少年的女兒幾乎不跟他說話,而身為房地產業務的太太在他眼裡也是個神經質、只在乎物質享受的人。劇中有著經典的一幕:卡洛琳跟萊斯特拿著一瓶啤酒親熱到一半,她卻因為怕打翻啤酒弄髒高級沙發而有所顧忌,萊斯特不滿地說:「那(沙發)只是個物品而已!」。這一切都讓萊斯特厭惡,甚至認為自己根本跟死了一樣,人生沒有什麼意義。
萊斯特正值中年危機的心境,可以歸咎於工作及家庭上的挫折與壓迫。事實上,現實生活中和萊斯特相似的例子屢見不鮮。電影中除了萊斯特的中年危機之外,處處可以見到資本主義運作對劇中角色的影響。我們或許能透過現代資本主義霸權、並且以核心家庭為主流的社會,解釋這種引發現代人中年危機的現象。德勒茲 (Gilles Deleuze) 與瓜塔里 (Félix Guattari) (以下將簡稱 D&G)在著作《反伊底帕斯》 (Anti-Oedipus) 中,以特別有趣的觀點,詮釋資本主義社會下的壓迫如何產生,以及欲望生產如何創造現實。
機器與現代資本主義
過往的哲學家,往往以主體 (subject) ——也就是獨立完整的行動個體——來討論事物,或是解釋社會的運作。舉例來說,佛洛伊德及其之後的精神分析學,便是以完整的「人」為個體,再以人的心智概念出發,試圖將人類行為解釋為某些特定的人(如家庭成員)對個人造成的影響。除此之外,許多哲學探討也都圍繞在「主體如何感知經驗?」,或是「主體意識、人格的探討」等。在這些例子中,「人」的主體性是不可分割的,而且為解釋理論的重要元素。
因此, D&G 主張以更廣泛的「機器」概念看待現實。人不僅被視為完整的有機生物,而能是由眾多小機器組合而成,像是動物的呼吸由各個器官的機器連結而成;而許多人也可以組合成為一個巨大機器,像是學校機器、家庭機器等。整個世界都是由不同的機器透過「流」與「斷」的兩種交互運作模式,構築出來。
那麼,人作為一個機器群,是什麼樣的概念?
它呼吸、放熱、它吃。它大便、它性交。
簡單來說,人就是由呼吸、消化、排便、生殖等相互依賴連結的機器構成。它是欲求不滿,並且持續運作生產的。而當這個由眾多小機器組合而成的人,與資本社會機器相連在一起時,便受到整個社會機器的牽制而相互影響。
要探討資本主義的運作規則,可以從歷史的演變說起。在傳統的農耕社會,勞動和物質被土地所局限,無法自由地移動。而之後的封建社會,勞動和物質則隸屬於一個特定的人(例如:農奴屬於領主的財產,而他製造出的農作物也全歸地主所有)。到了資本主義的社會,勞動者終於脫離土地或領主的侷限,轉變為能在勞動市場「自由」交易的勞工,而原本受限於土地和領主的物質也轉變為「商品」,自由地在市場流動,兩者似乎不再受到各種限制。
從上述我們可以得知,資本主義作為社會機器的一部分,其規則使勞動和資本被重新編碼 (recode) :勞工花時間、自由地賣出自己的勞動,賺取薪水,目的是購買商品;資本家支付勞工薪水(勞動資本),同時賺取商品的剩餘價值 (surplus) ,再用賺來的錢投入生產。
在工作上,萊斯特與卡洛琳受到來自老闆與自己的雙重壓迫後,回到家卻無法透過與家人相處得到抒發與慰藉。更糟的是,家庭甚至成為生活中另一種壓力來源。由此可見,核心家庭的失能與共犯結構,加劇了資本主義機器的壓迫,造成萊斯特在電影剛開始根本行屍走肉地生活。
了解資本主義機器的壓迫,以及其與核心家庭的關係後,我們更可以理解為什麼電影聚焦在正值中年危機的萊斯特和他的家人。至於故事的轉折如何發生?又是如何影響情節的發展?以 D&G 的脈絡來看,促成一切發展的動力就是欲望。
欲望生產——交織現實的力量
「欲望」是推動整部電影情節不可或缺的一環。貫穿電影的玫瑰,也正是欲望的象徵。我們甚至可以說,如果沒有萊斯特欲望的轉折,就沒有接續的故事。電影最初的轉捩點出現於萊斯特在啦啦隊表演中看到女兒的金髮美女同學安琪拉時。完全被吸引的萊斯特,魂牽夢縈只想著她。同樣扮演推動劇情的還有如女兒珍與鄰居男孩李奇的相互吸引、安琪拉一心想要成為特別的人,或是費茲上校受到壓抑的同性情感等欲望。
在上述例子中,一股促進不同機器間相互運作、產生錯綜複雜現實的力量,就是欲望本身——欲望即生產。史丹佛哲學百科將 D&G 的欲望生產做了歸納說明:首先,並沒有存在一個主體在實行欲望生產。也就是說,欲望生產是先於任何主體的。欲望推動機器之間的運作,而機器沒有侷限在特定的主體身上,如前所述,很多機器可以組合成一個個體,而很多個個體也可以組合成一個大機器。
因此,這樣的欲望並非源自於要彌補某個「缺口」 (lack) ,反而,它是完全自動的,並且具有生產力和創新性。有別於受佛洛伊德影響的精神分析學者持有「欲望是想要獲得或佔有某種缺乏的事物」的傳統認知, D&G 將欲望視為具有主動積極生產的力量。另外,他們也強調欲望的運作不會遵行既有的形式,而是更著重於自我創造。
以電影為例,與其說萊斯特對於安琪拉的欲望源自於女兒缺乏對父親的關愛,以 D&G 的角度來說,我們更應該將他的欲望視為橫跨社會、心理、甚至是在萊斯特的意識之外。它是現代社會各種不同機器運作的產物,也是促成之後種種現實的推力。對於安琪拉的欲望不但無法透過單一學說解釋,而且它還是具有生產力的,能夠創造出不同的現實。
一切事物、甚至是整個社會都是藉由各種「機器」相互連結,進而生產出不同的現實,而促使機器運作的就是欲望。生產與慾望兩者相輔相成,在生產的過程中產生了慾望,而慾望又只有在生產中才能實現。
巨大的社會壓迫對於欲望生產造成的強烈影響,但不會削弱我們的原則:欲望生產現實。
D&G 指出,在資本主義機器運作下,某些欲望生產會受到壓迫。但即便如此,欲望生產的過程也有摧毀整個社會規範的潛力。在電影中,我們可以看到最明顯受到社會機器所壓抑的,就是萊斯特對安琪拉的性慾。當這個欲望最終不再受到萊斯特壓抑而被實現時,它造成的是爆發性的影響,這種巨大的影響即點出欲望是帶有革命性質的。
革命性的欲望生產
我們說欲望受到壓抑,是因為欲望的每一個面向,即便再微小,也具有質疑現有社會秩序的能力。這並非代表欲望是非社會性的,還正好相反——它反而是具有爆發性的。沒有一種欲望機器在組合時不會同時摧毀整個社會機構。不管革命本身會如何看待這點,欲望在本質上具有革命性。
文中提及的欲望機器,即任何參與欲望生產過程的機器。「欲望」本身經常被連結至一個個體(某個人的性慾、某隻狗想吃的欲望、嬰兒想喝奶的欲望等),而 D&G 強調的「欲望機器」指的是每個能夠與其它機器連結進行欲望生產的機器。因此,它可以在個體或其意識之外。再舉嬰兒吸食母乳的例子,嬰兒的嘴就是一個欲望機器:它可以同時連接母親的乳房,也可以嚎啕大哭。不同的狀態下,他的嘴與不同機器連接,產生不同的流與進行欲望生產。在這裡,作為欲望機器的嘴並非侷限在個體上,而是一個部位。同樣地,我們也可以將「握有槍的手」、「沾滿水的毛巾」等,都視為欲望機器,在不同的情況下解釋欲望生產的過程。
回歸主題,論及欲望帶來革命性、爆炸性的影響,它可以促使人們去改變當前的生活狀態、或者衝撞既有的體制與規範,有時在這個改變的過程中,人們已悄悄地發揮了慾望生產帶來積極且正向的革命性效果。
而電影中便有許多例子:萊斯特對安琪拉的性欲,促使他開始拚命鍛鍊體格,還對她四處調情,改變以往剛毅木訥、心如止水的形象。此外,他突然辭掉多年的工作,寄發黑函給老闆後跑去速食店打工,將自己的勞動和討厭的老闆及雜誌社工作徹底切斷,多年來維持他生計的社會生產機器的連結就這樣被他連根拔起。這樣的抉擇連帶影響非常講究功成名就的太太,連帶造成全家的動盪。
再者,費茲上校的遭遇也顯示欲望生產如何破壞原有的社會秩序。身為退役軍人的他,嚴格的紀律規範了他整個人的思想與行為。他也強加這樣的嚴格標準到兒子身上:不論對兒子持有大麻,或懷疑他喜歡同性的行為都執行非常激烈地懲罰。這樣嚴格的生活準則可能來自於他的出生背景、社會經驗、心理因素等複雜的關係,絕對不是能以單一理論就完整解釋的。然而,到了電影最後,費茲對萊斯特的表白和受拒後引發殺機,便是長期受到社會機器壓抑的欲望無法克制而爆發時,最終將帶來顛覆性結果的最佳展現。
結語
《美國心玫瑰情》描繪的是現代社會一般家庭的樣貌,雖然故事情節曲折卻不會讓人覺得誇張或不寫實。甚至,我們會認為那些不斷發生的劇情轉折,或是每個角色的心境改變都是十分自然的,且不斷變動、相互影響。
女兒珍最後決定跟李奇私奔、卡洛琳的出軌事件、費茲上校的表白和激動謀殺、卡洛琳的謀殺行動⋯⋯這些結果都是慾望生產的表現,也導致對個人及社會秩序破壞性的發展,然而, D&G 告訴我們無法也不應將其歸咎於某個特定主體(一個人)、某種社會型態(資本主義),或是一種心理學說(伊底帕斯情節)上。故事的發展如現實生活一般絕對是很多機器交互影響下的產物。
透過電影,我們能深刻體會到欲望生產本身沒有目的性,而是正在「成為」 (becoming) 現實的過程。到了故事最後,會發現當初一個個孤立的角色和看似獨立的故事,突然有了新的發展、新的連結,也交織出新的現實。這就是電影深刻動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