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章主要也談臺灣在 2020 總統大選之後,清楚浮上檯面的陣營對立與世代分裂問題,談論的對象,包含但不限於現在部份被標籤為「韓粉」的人群。文章標題的「故鄉異地人」,是借用了亞莉·霍奇查爾德 (Arlie R. Hochschild) 在 2016 年所撰寫的 Strangers in Their Own Land,並且我會結合幾篇文獻與網路分析,試著從另一個角度來談上述的問題。這篇文章的意圖不是指責、漫罵或批判任何陣營的支持者,而是希望重構一個在上述問題帶來的激烈衝突當中,或許被遺忘的故事脈絡。
故鄉異地人
亞莉·霍奇查爾德是美國的社會學家,這個名字或許對身在臺灣的我們而言有些陌生,但是她提出的一個概念,或許我們都曾偶然在網路或媒體上聽說,例如,情緒勞動 (Emotional Labor)。不過,這篇文章不會回顧霍奇查爾德在研究上的各種重要貢獻,而是要談她在 2016 年出版的 Strangers in Their Own Land 這本書。書名約略可以翻譯成「在他們自己土地上的陌生人」,不過,我也喜歡「故鄉異地人」這個略帶浪漫與感傷意謂的譯名,所以這篇文章就以「故鄉異地人」當作標題與開頭。
對霍奇查爾德以及這些周遭的人而言,他們無法理解同在一個國度內,身處北方的他們,為什麼與身處南方的另外一群人,在價值觀上有著如此巨大的差異。霍奇查爾德想要了解這些人到底過著什麼樣的生活,思考著什麼樣的事,因此她決定走出自己所在的藍州(blue state,民主黨有優勢的州),踏入這群人所在的紅州(red state,共和黨有優勢的州)。
這些位在路易斯安那的茶黨支持者,有著非常類似的身份以及想法:他們多半都是中低收入的中年男性白人,有著虔誠的信仰,反對同性婚姻,贊成槍枝開放。他們觀看福斯新聞 (fox news),在政治立場上,幾乎都傾向於支持共和黨。參加茶黨運動以後,則反對不停擴大政治權力的政府,反對重新分配稅收。但是路易斯安那州的財政狀況並不好,由發展工業而來的環境污染也相當嚴重,其實需要美國聯邦政府挹注大量的經費來改善住民的生活。如果只讀這些描述,似乎會讓我們感覺,這些住民反對政府執行對自己有利政策的人,好像不是那麼理性,在價值觀上傳統保守,反對改革,固執而不知變通。
但這些標籤以及由外而來,對他們生活傳統而保守的描述,不是霍奇查爾德要告訴我們的故事。她想讓我們知道的,是這些居住在路易斯安那州的人們,其實有著自己非常豐富的生活方式。或許在政治選擇上,他們傳統而保守,但是長久以來他們居住在同一塊土地上,憑藉著自己的雙手,無論是在農業、工業、商業或是其他的行業,都用自己的力量來維繫整個家庭的溫飽,並強化整個社群的凝聚力。當你踩在他們耕種的土地上時,他們會告訴你,鄰近那塊土地是他叔叔開墾的,遠方則有另外一個親戚,種植著形形色色的壯碩農作…。
經歷了五年的訪談,見過了許許多多類似立場的人們,霍奇查爾德最終寫出了一個她稱之為「排隊」(waiting in line) 的深度故事 (deep story)。此處,我粗糙且概略的把這個深度故事翻譯出來:
你站在一個漫長隊伍的中間,跟其他同樣是年長的白人基督徒一起排隊,隊伍中有些人讀了大學,有些人沒有,你們一起等待,希望能走向終點的一座山丘,山丘的彼端,則是人人稱羨的美國夢 (American Dream)。你從隊伍的中間向後看,有些貧窮且年老的有色人種正在排隊,原則上,你也希望他們一切安好。你辛勤工作,努力等待,但是這個隊伍的移動仍然非常緩慢。你焦急難耐,殷切期待著這個隊伍能夠再走得快一點。
忽然間,隊伍怎麼有點倒退了!原來有人在插隊!你規規矩矩的按照規則等待,他們怎麼可以插隊呢!你仔細一看,插隊的人有黑人、女人、移民、難民…安排他們插隊,居然是歐巴馬 (Barack Obama) 總統!你雖然是一個耐心等待的人,但是現在總統要你除了耐心等待以外,還要同情並憐憫這些插隊的人。你張嘴反抗,大聲疾呼不能讓這些人插隊,並且覺得總統怎麼可以背叛我呢!沒想到隊伍前排的人,居然開始指責你:你怎麼可以種族歧視與性別歧視?你覺得非常難過,錯的明明不是你,但你卻要接下這些批評…。
或許對民主黨的人而言,川普說的不過是粗鄙的空話,而且還犯了性別歧視與種族歧視的道德錯誤。但是對這些茶黨的支持者而言,終於有一個人站出來,用他們聽的懂的語言,說他們聽的懂的話,而且支持他們心中珍視的那些價值。川普最終擊潰希拉蕊 (Hillary Clinton),成為美國的總統,也讓這些茶黨的支持者認為他們終於出了一口氣。他們的美國夢,即便仍然需要等待,但是新的總統至少願意保證:再也不會有人來插隊,你的美國夢一定可以實現。
價值選擇的衝突
霍奇查爾德的深度故事,在某個層面上似乎對我們而言有些熟悉。臺灣在 2020/01/11 的總統大選,最終是由民進黨的蔡英文勝出。但是無論是在選舉前或是選舉後,蔡英文的支持者與韓國瑜的支持者,在彼此的眼中看來,都是既熟悉又陌生的形象。熟悉的,是彼此都身為這個島嶼的住民,說著同樣的語言,過同樣的日子;陌生的,是語言中夾雜的價值觀,以及這些價值觀帶來的對立與分裂。
此處,請容許我藉由改寫霍奇查爾德的描述,鋪陳出另外一種貼近臺灣現況,但是由我想像的描寫:
你們身處的家鄉,在這個時代快速的轉變。過去你們周遭的親朋好友,懷念著領導中華民國的先總統蔣經國,也都認為你們這個世代的所有人,曾經努力為這個名叫中華民國的國家付出。無論你們以及周遭的親友們是否富裕,每一個人都是靠自己的雙手努力打拼,才有今天的成就。放眼望去,周圍的親友有些人退休,有些人還在位子上,但可能也即將退休。你們的日子還是過得很不錯,多數人的兒女上了大學,也有不少選擇出國,或是留在國內唸了研究所。
這十年來,雖然新的科技讓你們的生活更加便利,但是也有更多不能適應的地方。年輕人滑動手中的手機,查出來的訊息,似乎輕易否定了由長輩之處口耳相傳的生活智慧。由政府立下的新政策,消解了彼此重視的傳統價值,過去那種親親仁民,家和子孝的美好家庭想像,現在卻在各種法案之下逐漸破碎。而年輕人與那些所謂的改革份子,則站在自己的對立面,他們好像遺忘了你們的努力,而逕自往陌生的方向走去…。
當然,這個由想像而來的描寫,無論在深度或真實度上,都遠不如霍奇查爾德花費五年、深入訪談的深度故事,但是這個描寫,或多或少的陳述了某一些人群背後被遺忘的故事。當他們站上街頭,揮舞國旗,支持他們認可的候選人時,或許是因為他們相信,他們所重視的某些價值,同樣受到這位候選人的重視。不過,世代之間的衝突,有部份的原因可能就來自於兩個世代在價值選擇上做了不一樣的排序。我想藉由 READr 網站上的〈實際調查千名韓粉英粉:造勢場合裡的「臺灣共識」〉這篇訪談,來比較深入的談這個問題,在此,請讓我先引幾段訪談當中的文字。
從價值選擇結果可以看到,參與調查的韓國瑜支持者選擇的優先序為:經濟發展、民主和守法;而蔡英文支持者幾乎都選擇民主和自由。…相較於接受調查的韓國瑜支持者,蔡英文的支持者們比較有「共識」。有過半數接受調查的支持者選擇「民主、自由」的組合,接著是「自由、平等」。而多數韓國瑜支持者選擇的「守法」、「秩序」,在蔡英文支持者裡最多只有 7% 的人選。
題目設計受試者只能選兩個選項,從選擇中多少能看出優先順序。可以發現,「經濟發展」是接受調查的韓國瑜支持者們最優先的事項...而「民主」則是韓國瑜支持者們支持的第二個價值,可說是兩邊支持者之間較大的共識。李立峯提到,「按表面解讀,民主作為一個理念是跨越黨派的。但兩邊的支持者在回答民主的時候,心目中的民主有沒有差異?又或者當大家回答民主的時候,有多大程度上是真正支持民主?這些都是可以思考的問題。」
雖然「民主」、「自由」跟「經濟發展」,不一定能以「價值」來稱呼,不過接受這個書寫方式,不會影響我想在這篇文章當中進行的討論。若上述我所引用的訪談文段,的確符合臺灣在總統大選前後,兩個不同陣營在價值上選擇的衝突,那麼這段訪談至少能分析出三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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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邊的支持者都是透過理性,選擇了他們認為最重要的價值。而相信某位候選人能為他們實踐這些價值,則是與價值選擇不同的另一個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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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邊的支持者可能很重視某些價值(以民主為例),但這些價值未必對另一邊的支持者而言不重要,而是在排序上,有著比較後面的順位(其中一邊排第一,另一邊排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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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兩邊的支持者都支持同樣的價值,但是這個理念對兩邊的支持者而言,可能有著很不一樣的內涵。
退一步說,讓我們假設甲君與乙君,雙方都共同同意某些價值很重要,但是雙方對同一個價值的看法,也很有可能是歧出的。以訪談當中的「民主」為例,民主本身就是一個相當歧異的概念。有些人支持民主,是相信民主透過憲政,賦予人民主權與參政權等等的權力,總統候選人要做的是保護並強化這個體制的運作;另外有些人支持民主,或許是將民主制度當中的選舉與投票看的特別重要,並且希望透過選舉來選出一個懂得如何引導經濟繼續發展的候選人,至於候選人能不能保護與強化這個體制,則不是他們最關注的問題。
我相信這種價值選擇的衝突,是帶來陣營對立與世代分裂的最重要原因之一。價值選擇的衝突,不是這個時代才出現的問題與困境,但重要的是我們願不願意承認,與我們對立的另一邊,他們也是基於理性,而選擇了對他們而言很珍貴的價值。但是對立的雙方,往往容易以「你被騙了!」當作對話的開始,並且互相舉出手中各種由媒體而來的證據,將對方扣上「盲目」、「不理性」、「情緒化」、「被煽動」等等的帽子。
證據本身,一定有值得查證的真假,透過媒體傳達到每一個公民的眼中或耳中時,也或多或少有錯誤、失真的可能,但是在這個訊息流量極為龐大的網路時代,並非所有的人都能夠輕易查證這些消息的真偽。更何況,我們已經在各種媒體平台以及日常生活裡面看到,無論是位居殿堂的政治人物,或身處家中的市井小民,當兩邊陣營對壘的時候,大量的資料堆疊,或許能指出對方在邏輯與論述上的錯誤,但往往在互動上一觸即發,而無助於修復彼此瀕臨破裂的關係。
要如何消解這種對立,弭平那些分裂?鄧育仁於〈新啟蒙:對美國政治言說的認知與跨文化分析〉當中提到的一個關鍵:聆聽是關懷的第一步,也總常是溝通的起點。當我們面對不同陣營的人群,與不同世代的聲音時,我們有沒有可能先「聽出」他們背後重視的某些價值?甚至我們能不能進一步「聽出」他們的生命故事,以及他們由生命故事而來,那些做出選擇的「為什麼」?
小結
這篇文章雖然嘗試指出,價值選擇的衝突,是陣營對抗與世代分裂的其中一個重要原因,但有效而具體的解決衝突辦法,仍然要交付每一個對話當中的個體去自行探索。聆聽對方語言與背後的感受,正視對方的生命故事,並不是一件容易作到的事。許多時候,處理衝突帶來的憤怒情緒,可能已經讓對話的雙方費盡所有心力,但是貼上標籤或是指責對方的作法,會讓對話更加難以展開。
如果我們相信自己是理性的人,懂得查證各方不同的資料,善於運用邏輯來論述,也能夠妥善的講出一套道理,那麼具備如此能力的我們,或許在某一個層面上,應該要試著展現出更多的包容與更大的耐性,好好的聆聽對方包含情緒在內的故事。在無法達成共識的情況下,也應該尊重對方在價值觀上的選擇,並盡可能的體諒與關懷對方。
其次,我也想談一下「普選」,或是「一人一票,票票等值」這個在多數民主憲政國家當中,已經行之有年的選舉制度。於文末提出這個問題,是因為無論美國或是臺灣,在總統大選後開始有許多聲音,檢討「普選」是不是憲政民主當中必要的一種制度。特別是許多人面對溝通失效,無法對話的陣營,網路上逐漸醞釀出一種聲音,認為根本不應該讓不夠理性的某些族群或世代參與投票。
在哲學新媒體的另一篇文章〈你不懂,拜託就別去投票〉當中,賴怡禎引述了傑森.布倫南 (Jason Brennan)的說法,認為我們應該在投票上採納知識菁英制:真正了解自己做了什麼選擇的人,才有資格投票。換言之,布倫南不同意「一人一票,票票等值」,因為布倫南認為太多人在投票時,並不是根據理性而投下他們的選票,這使得普選機制反應出各式各樣不理性的情緒選擇。
由本文上述的分析來看,普選仍然是重要的,因為普選制度允許每一個人,不需要透過暴力抗爭的方式,而仍然有參與政治的機會。請注意,由這些價值而來的行為,不一定值得我們讚賞,但這些價值本身代表的文化思維,仍然有其重要性,因為這樣的選擇反映出這些人生長的背景環境以及教育。如果我們認定不理性、道聽塗說的人,不應該具備投票的資格,那麼他們是否還有機會在政治上,表達並實踐他們認為很重要的那些價值呢?
或許會有人認為:無論他們支持什麼樣的價值,除非他們可以理性表達,否則我們還是不應該讓他們投票。不過,這裡的關鍵在於:沒有普選制度,他們的聲音很有可能根本沒有被聽見的機會。正是因為他們或許難以用我們認為理性的語言,建構一套縝密而詳實的論述,才會選擇使用情緒字眼,或是我們看起來不理性的言談來表達他們的想法。一旦我們將普選制度移除,那麼這些族群最終可能不得不走上街頭,以抗議或衝突的方式來展示他們不被重視的訴求。因此,單一的一張選票,或許不會影響選舉,但是當一群人基於同樣的理念而凝聚起來,這些選票背後呈現出來的價值,無論是否透過理性的語言來陳述,都很值得我們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