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時間,每個人似乎都知道他是什麼,因為我們每天都生活在時間裡,但當你想向他人解釋時間概念為何時,可能會如同奧古斯丁曾說過的名言一般:「什麼是時間?要是沒有人問我,我還很清楚;一旦想向人解釋時,我就茫然。」時間概念的複雜性不言而喻。
此外,忙碌的現代人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我沒時間!又或者,你我可能都會說:早知道之前就不要做XX事了,浪費時間!這兩句話都展現了人們對時間以及其性質的了解:我們把時間當作一件外在於自己的一個東西,能擁有但也可能沒有,可以被充分利用或揮霍。然而,時間究竟是什麼呢?我們在時鐘上看到分針與秒針刻度變化,真的就是時間的軌跡?如果不是,那我們又要如何真正了解時間?
二十世紀初法國最重要的哲學家之一的亨利.柏格森 (Henri Bergson) 的理論或許能提供我們一些另闢蹊徑的思考。他指出,長久以來,人們習慣以物體在空間中呈現的數量變化來理解時間,例如我們透過觀察分針在鐘面上連續移動了60格,來判斷時間經過了一小時;又或者,我們從樹木橫切面上年輪的增加,得知時間遞移了多少年。然而,如此不只誤解了時間的特性,也使我們無法真正認識事物。因此,他提出綿延(法: durée/英: duration )概念,並透過此概念進一步探討生命與時間的關聯,建構了現代生命哲學路徑。
除此之外,法國當代著名哲學家德勒茲 (Gilles Deleuze) 領頭喊出的「回到柏格森」口號,以及他撰寫的《柏格森主義 (Bergsonism) 》一書,將綿延的概念從個人單純的心理感受,提高到與主體存在相關的討論,再次將柏格森的哲學理論推向新的高峰。因此,接下來我們將一起認識柏格森——被羅素歸類為非理性的實踐哲學家——的時間觀。
思維謬誤:混淆時間與空間
與常人相同的,柏格森肯定世界的性質是由空間與時間組成。然而他認為,多數人的思維模式是將時間視為一種線性的空間,舉例來說,最早以前,人們從日晷上看到光影變化,發現有時間的存在;再到現在,我們從秒針走一圈,判斷已經過了一分鐘;又或者如流傳至今的笑話,義務役的男生進入軍營後每天都會數饅頭,以少掉幾個饅頭來記錄時間的流逝,計算著還有多少天能回到「人間」。
這些例子都顯示,我們習以為常地用一個物體在可見的空間內,以同質單位計算下,數量增加或減少來認識時間、判斷時間改變。然而,柏格森在其著作《時間與自由意志》的第二章清楚指出,這是因為人們不了解時間與空間具有截然不同的性質,才會誤用空間的特質來理解時間。
相較於空間,柏格森主張時間可以再分成兩種:一種是與空間連結、可以被測量的時間,稱為「自然科學時間」,例如直線上一格一格的單位,我們從移動了多少「相同的」單位、並將其相加或相減後,來描述與判斷時間變化。但對伯格森而言,這還不是完整的時間,原因是縱使時間被化約為相同的單位,但人對時間的感受實際上卻是充滿變化,所以可以得出,時間無法像空間一樣以均值的形式來理解。
因此,綿延(法: durée /英: duration )才是時間擁有的性質,而另一種時間概念稱為「純粹的綿延」,或可以理解為「真正的時間」。縱使我們透過各種方式將時間做出區段分隔,但真正的時間仍不會因為人為的分割而中斷,反而會連續不停地疊加,甚至出現時間雖經過相同單位的改變,卻有截然不同的感受。我們會感覺「和話不投機的朋友聊天的十分鐘」非常漫長,卻覺得「打電動、追劇的十分鐘」忽焉即逝。同樣經過了十分鐘,但我們卻有迥異的主觀感受。
柏格森強調,真正的時間是存在於人的意識之中,是一種生命時間。人意識的全貌並不是一條永遠單向的時間軸,設想事物之間的可交換性只是為了符應暫時的實用性。所以唯有透過探索我們的內在自我,才能真正掌握他連續不止的變化。
社會自我 vs. 內在自我
釐清了「空間-廣延」與「時間-綿延」的差異後,我們進一步可以了解,柏格森筆下的兩種自我意識,他們各自的思維模式與前面所述的性質形成互文、遙相呼應。
柏格森認為以空間中數量變化來思考的模式主導了我們一部分的意識,他稱為社會性自我。其作用不只展現在計算、均值抽象化事物,也展現在人與人溝通、相處的面向,因為這種自我傾向同一性,尋找事物間可相通之處,建立可等同的標準。
然而,如果只有社會性自我主導我們所有思維與認識,也就是我們都只認識被空間化的事物,彼此得以均一且固定的單位交換、化約時,會導致一個問題:我們會誤以為生活經驗呈現的狀態是事物的本質,變得只看得到事物在空間中的輪廓變化。所有的差異建立在同質性上的標準來衡量,剩下的只有程度的差異,如有無、多寡與大小,那麼我們對世界的了解也只剩下數量的多樣性 (numerical or quantitative multiplicity)了。例如我們僅以採收的總量:比去年多了 50 箱,來評價農場這年收成結果大好,這是因為我們選擇忽略其中可能有的品質差異。
所謂內在自我,也就是每個人的內在真實體驗,如感受、知覺,他既沒有標準、也無法被測量。透過內在自我,我們可以覺察到質變,例如燈光從白色逐漸轉換成黃色的性質改變,但這個細微的變化不一定與光線亮度的數量變化成正比。我們透過發覺性質的多樣性 (qualitative multiplicity),了解到無法被「量化」的差異,也能更接近事物的真實。
此外,內在自我能把各種異質的圖像從深層意識中帶到眼前,與當下的經歷產生連結,因著新舊圖像之間互相堆疊、滲透,在無法逆轉且連續不斷的改變過程中,創造出面目一新的景象,進而體察到世界的連續多樣性 (continuous multiplicity),而這把打開世界的完整多元樣貌大門的鑰匙便是記憶。
記憶使時間成為生命的力量
一般而言,我們認為記憶是關於過去的回憶,他是透過現在的感知而來。這樣的認知是建立在假設有一個全然與現時割裂的過去,他已然不存在為前提,但被「原貌」保存,與現時存在作為對照。我們把時間做出了「之前」與「現在」的分隔,並相信存在的只有「現在」,然而,這樣的認知是混淆了存在 (Being) 與現時存在 (being-present) 兩個狀態。
每個當下其實都正在逝去,否則他不可能成為過去;每個過去也都「曾經是」現在。我們可以說,現在與過去是同時存在的(Being),所有的過去都會參與在任一個新時序之中,與每個當下並存,但他們在時間之中沒有一個保持原樣。
那麽,我們確認「過去繼續存在」的事實對我們又有何作用呢?雖「過去」不再活躍,但對過往事物的感知猶如一片片拼圖一般儲存於我們的記憶之中,給予我們「虛存而連續」(virtual and continuous) 的內在連結,經歷透過記憶不斷疊加、持續變化,成為「新」的存在。藉由流逝,時間擁有一股源源不絕的創造力,共同組成我們「現在」的基礎。
浪費時間源於「等價交換」的框架
最後,讓我們回到一開始的幾個問題,時間可以被擁有嗎?白駒過隙,所以別花時間做XX事,因為那是浪費時間?以柏格森的觀點來看,可以從兩個層面來回應:一方面,與空間不同,時間無法被量化、切割,是一個連續的存在。所以我們自然也無法用有或無、多或少等同質性的標準來衡量,也不會出現「我擁有比你多的時間」。
另一方面,真實的時間是存在於人的意識之中,會持續不斷地堆疊、變化、創生,但並不是一條單向直線的方式呈現。透過記憶我們把過去與現在融合,藉由想像讓未來和當下連結,他們總是相互滲透、彼此交融,所以將三個時序之間區隔開來是不可能的。因此,你的「現在」是由所有的「過去」堆疊而成,「過去」並沒有消失,而是換一個方式存在,透過記憶不斷且連續地參與其中。
我們之所以會認為時間浪費,乃是源於「等價交換」的想像,相信時間與結果之間可以被化約、有交換的標準。以結果滿足期待的程度來衡量時間是否值得,才會有懊悔曾花時間做某件事,又或者扼腕沒投注時間而錯過了某人。然而,若我們能從「將結果化約為對當下有無用處」、「以有無效益的單一標準來判斷投注時間於這筆交易是否值得」以及「過去已逝,不再可期」的思維中跳脫出來,或許可以發現,時間無從與其他對象「等價交換」。於是乎,時間的充分利用與浪費揮霍,其實並不存在。時間不是只存在於可得觀測的刻度之中,更是你我真實體驗裡一張又一張的記憶拼圖,不能複製,也無法倒轉,但能拼湊著每個人獨一無二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