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接上篇〈【影評】人民慾望共和國:直播、平台資本主義與力比多裝置(上)〉
上半部分文章我們解釋了慾望的平台資本主義商業模式,下半部分我們來聊一聊作為藝術批判的力比多裝置。李歐塔 (Jean-François Lyotard) 將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與政治運動結合,提出藝術取代政治成為主要的反抗與批判空間,並設想一種力比多經濟學。力比多經濟並不像傳統經濟學以物作為生產和消費的對象,而是以慾望和驅力作為生產和消費對象。這將經濟學的範疇擴大到文化娛樂產業、知識生產、文化藝術及其敘事等問題。
雙重力比多裝置
紀錄片《虛你人生》所呈現的,可以被理解為雙重力比多裝置:大屏幕嵌套小屏幕,而小屏幕互相連接。力比多裝置源於李歐塔的電影哲學理論。李歐塔認為,觀眾在觀看繪畫、電影或者戲劇時,有三個時空被同時建立起來,互為裝置。首先是繪畫或者電影的內部空間,由一堵有形或無形的墻面分割。第二個空間是舞台空間,又被分為表演空間和觀眾觀看的空間。第三個空間是不可見的空間,比如後台或台下,用來放置表演相關物資,狹窄、雜亂卻不可或缺。看不見的空間反而是整場表演的核心。電影封閉空間的構築是為了以內部世界再現 (represent) 外部世界,從而使觀眾相信這兩個世界是相同的。對於李歐塔來說,這種相信其實是觀眾和舞台觀看過程的一種共謀,是因為觀眾受到一種「誘惑」 (seduction) 而願意相信,並不是觀眾被欺騙。這種誘惑直指能量和慾望的生產和消費,也就是弗洛伊德意味的力比多經濟。
這個空間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主播的生活和人生走向,但始終處於觀眾的視線之外。觀眾能夠看到的,大多是第二空間,在這個空間裡觀眾能夠在一定程度上與主播互動,凸顯個人形象,這種能動性在傳統藝術形式中並不常見,因此給人以某種互聯網完全去中心化和賦能的假象。支持自己喜歡的主播,打賞主播後聽主播唸出自己名字表示感謝,或者因為送出大禮而看見自己名字長時間停留在直播屏幕上而接受其他屌絲膜拜,都不能不說是一種誘惑。這是第一重力比多裝置。
第二重力比多裝置,也是這個紀錄片的成功之處,在於其呈現了互聯網直播的平台機制。這裡的第一重空間首先是電影大屏幕的空間,由導演吳皓掌門。吳澔在互聯網行業多年,曾是旅遊網站 Trip Advisor 中國區總經理,聯繫到 YY 的負責人,自上而下與其市場部門對接,使多角度拍攝成為可能。第二重空間是藉沈曼之口,勾勒出直播生態鏈,並加以 3D 呈現,例如模擬虛擬直播間的萬眾圍觀,或再現給主播刷禮物時飛機起飛的聲音或者 1314 個棒棒糖的效果等。在主播看來,直播平台形成的是一個三角關係:主播、屌絲,土豪。土豪為博主播青睞而一擲千金的打賞,其實也是一種表演。主播要做的就是吸引足夠的屌絲,來觀賞土豪的表演。土豪得到成就感,也會長久地在該平台停留。
第三重空間可以理解為前期準備及後期製作等工作,亦可以被理解為是導演都不能掌控或預測的詭譎的技術變遷:就在這四年籌備期間,直播的風頭已盡(依然繁榮的衹剩下垂直行業的電競和秀場直播) YY 平台的 CEO 換人,而短視頻(如抖音、快手)與電商結合的盈利模式蒸蒸日上,並開始對用戶數據進行深入挖掘。大屏幕中嵌套小屏幕使這兩個巨大的力比多裝置中折射出無數的小空間,它們或延展,或與其他因素相勾連,層層推進。這中間的誘惑並不只是發生在舞台上的事件,而是場外的運行機制,也是有中國特色的平台資本的運行機制。
慾望及其泡沫
因此這個紀錄片可以算作是李歐塔所預言的「藝術取代政治成為主要的反抗與批判空間」。這批判有雙重意味。
首先,本片不遺餘力地嘗試理解中國的直播生態,展現了資本的運作方式,並揭示了一個事實:底層的算法都是人性的慾望。西恩·卡比特 (Sean Cubitt) 寫到「無論是在環境上還是知識上,對共有物的徵收及對私有化成果收取的租金,都是資本在面臨衰退中的製造業勞動價值崩塌時愈加依賴的求助方式。」如果算法也是一種書寫,使人類有了交流和辯論的可能,那這樣的算法應該具備怎樣的合理性?我們又應該如何制定共同的準則,使機器的「計算」和人類共同體的「法」之中得到制衡?法國哲學家斯蒂格勒 (Bernard Stiegler) 一直在強調的技術的藥性,應如何被管理與約束?有誰來管理管理者的慾望?或者像 2020 年美國民主黨總統候選人楊安澤那樣,成立一個注意力經濟部門,進行演算法管理?
在這裡導演並不是人云亦云的講述技術帶給人們的疏離,這一點讓很多先入為主的西方媒體不能適應。雖然吳皓在互聯網行業就職多年,亦對技術有深入思考,但我覺得在這裡他並不想做出簡單的判斷,只是展示一種巨大群像的時代存在。其間當然也瀰漫淡淡的批判和寓言意味。影片中,沈曼不止一次地演唱了鄧紫棋的〈泡沫〉,而現在活躍在各大直播平台上的主播,早已物是人非。
美麗的泡沫 雖然一剎花火
你所有的承諾 雖然都太脆弱
愛本是泡沫 如果能夠看破
有什麼難過
再美的花朵 盛開過就凋落
再亮眼的星 一閃過就墜落
愛本是泡沫 如果能夠看破
有什麼難過
其次,本片帶來更深層次的思考——興起於二十世紀末的西方互聯網理論有多普遍適用?長尾理論的背景是 Web 2.0 ,那是一個學界普遍認為數碼網絡能夠帶來普遍民主和全球化的年代話語時期。這種宏大論調能不能切實分析當下具體情況?而除了尼克·斯爾尼塞克 (Nick Srnicek) 的幾種粗線條勾勒出的互聯網平台外,還有沒有其他的可能?首先,並沒有證據顯示 YY 直播的商業模式超出正常粉絲經濟之外,攫取用戶數據並轉化為廣告投放(進行這種廣告模式的多為社交媒體,比如 Facebook 和 Twitter )。其次,YY 雖然同優步、愛彼迎一樣不銷售有形物品,但不排除日後與實體電商結合的可能。再次,最大的差別是 YY 平台,不同於許多連年負利的歐美內容製作平台(比如網飛 Netflix 和 Spotify ),是盈利的。
曾為 Trip Advisor 中國區總經理的導演吳皓直言,他曾經在工作中發現很多國外的機制不能在中國重複。在中國成功的模式也很難在西方複製成功。這是否說明,不論媒介通訊技術發展到什麼程度,地域性區別依然存在——消費文化、人口構成、法律框架、媒介基礎設施等等的區別。即使臉書成功創建了自己的虛擬加密貨幣,發展線上直接打賞機制 (direct tipping ,例如本站媒體小農的灌溉),或使內容付費全面自動化,這種中國短視頻盈利模式能夠被照搬到國外嗎?我對此持懷疑態度。
很多地區由於文化底蘊不同,對剩餘時間的消費方式也不盡相同,互聯網還不是人們的全部,仍有更多是以家庭生活為中心的,贊助人 (patronage) 的表達方式也許亦會有出入。雖然對內容生產和藝術贊助的行為古來有之,比如文藝復興中的梅迪奇家族 (House of Medici) 和當代藝術館中最顯眼的名人捐助者們,網絡直播只是將這個模式變本加厲地放大成為一個實時的小型反饋環 (realtime feedback loop)。然而這個反饋環赤祼拜金和符號崇拜的程度,會直接影響其功效的發揮。這是否意味著我們對數碼網絡的認知從全球化時期回歸地緣政治?這能夠回答科技善惡的問題嗎?
如果底層的算法都是基於人性的慾望——很難回答其到底是善是惡。世間從來沒有永恆的善惡,只有永恆的慾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