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結] 我不敢說真話。
電影從曲高和寡的落魄導演展開:
Val 是一位在七零、八零年代拿過奧斯卡的導演,如今卻只能導演一些商業的商業電視廣告。起初,生活寬裕,每當他的構想和委託人不合,他可以瀟灑的辭職不幹。隨著委託案件減少,Val開始面臨失業、入不敷出的窘境。
在生活壓力即將壓垮 Val 的當口,前妻 Ellie 向製片家男友推薦 Val 擔任一部商業大片的導演,報酬優渥。這時 Val 為了生計,放下原則,接下工作。沒想到因為壓力,竟在電影開拍前夕得了「心因性盲」(psychogenic blindness)。
在經紀人好友的幫助下,Val 隱藏自己看不見的事實,在眾人面前上演了一場假裝耳聰目明的大戲。
§ 誰是贏家 / 誰有權決定誰是贏家?
做為一位獻身電影工業多年的導演、編劇,伍迪.艾倫回頭通過電影《好萊塢結局》,拿自己熟悉的娛樂文化,向觀眾提出一個不容逃避的問題:「你是否真誠的面對自己的品味?」
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讓我想起 06 年,《斷背山》(Brokeback Mountain)入圍奧斯卡八項大獎,典禮前,台灣媒體紛紛預測該片很有機會奪下最佳影片殊榮。頒獎結果出爐後,部份網民對於最佳影片頒給另一部電影《衝擊效應》(Crash)深感氣憤,都說李安拿最佳導演是安慰獎,是獎項分配的結果。
那時候 PTT 電影板有位網友撰了一篇短文,大意是:任奧斯卡評審的電影學會,他們的品味向來一致,所謂「奧斯卡就是奧斯卡,不是柏林,也不是坎城或其他的電影獎」,奧斯卡一直都是帶有濃厚的商業、好萊塢色彩,大眾取向,並且有一定的保守度。
金馬獎也有金馬獎一貫的取向與風格,在這裡成功或失敗,都不表示一部作品直接晉身影史「影史經典」之列,或毀滅性的影像垃圾。
回過頭看,假設 PTT 是一項電影獎,它的本質是什麼?不就是讓許多鄉民可以在上面高談闊論,發洩情緒的頒獎臺。裡頭有一道主流的政治氛圍和意識型態,任何人都沒辦法要求 PTT 變得近乎絕對完美的客觀,這不現實,也沒必要。
還有其他論壇,正如還有其他許許多多的電影獎(不談高度,就談取向)。
又好比誠品書店牆上那片排行榜,時間才能檢證一部作品的本質,以週或月為頻率變化一次的排行榜,是否能檢證一本書的價值?回過頭來談,一部電影假如吵兩天就被遺忘,那這部電影的價值大概也謹此而已。
回顧當年奧斯卡,入圍佳片,甚至更多因故沒有參加影展的電影,有多少人都看過呢?搞不好看完之後,心中的首選既不是《斷背山》,也不是《衝擊效應》。
§ 國王 / 臣民
《好萊塢結局》,像是安徒生筆下《國王的新衣》現代諷刺版。
《國王的新衣》描述國王因為害怕承認自己的不聰明,所以明明知道自己身上一絲不掛,仍然假裝身穿騙子裁縫聲稱「只有聰明人才看得見」的華服出巡。國王身邊的臣子與隨從,以及路上民眾,有的畏懼國王手握生殺大權,有的不希望自己被歸類為不聰明的人,都不敢聲張自己眼前所見的是一位赤身裸體的國王。
結果天真的孩子一語戳破謊言,點出國王的愚蠢。
伍迪.艾倫通過《好萊塢結局》重新詮釋了國王的新衣,在他看來,愚蠢的不只是國王,騙子也不僅限於裁縫。實際上,滿城皆是騙子。
國王被欺騙,是因為他的虛榮心作祟,所以他不敢承認自己的愚昧,以至於寧願冒著赤身裸體的風險,還是大張旗鼓地遊行。而身邊那些同樣因為虛榮,或是礙於國王權勢的臣民們,他們對國王說謊,同時也對自己說謊,他們都不是誠實的人,同是愛慕虛榮的人。
§ 比特幣 / 紙幣
然而,環視我們身處的社會,回想我們成長過程中,長輩們的諄諄教誨。試問《國王的新衣》故事中那位孩子口中所說的就是真相?他真的戳破了國王的新衣?
在一個社會,如果絕大多數的人都相信胸大是美的、英式英語比美式英語好聽,那極為少數站在反對意見的人,他們認同的概念是呈現了主觀的立場,還是客觀的視角?
許多我們習以為常,被多數人認同的概念,對電影、對時尚或對那些被人們視為真理代名詞的權威,都具有某種同質性:「大眾造就的產物」。
從事電影工作的法國哲學家居伊.德波(Guy Debord)曾諷刺的形容大眾文化的盲目性,廣告的效力取代了商品本身的真實價值,人們狂熱的追逐時尚,而這股盲目追求的浪潮本身又成了另一種商品,造就了奢侈品儘管具有不合理的價格,卻有一群荒謬的信徒不問究理的追捧著。
為什麼我們要反過來認同少數人口中的概念,而不相信多數人認同的概念?好比在《國王的新衣》故事裡,國王對世人展現自然的胴體,相對希臘以來的裸體雕塑、繪畫等作品之美,會不會其實比各種人造的華服,更具有美的超越性?無論我們站在哪一個立場,我們能否明瞭我們認為一個事物為美的原因,乃是因為我們發自內心的感同身受,還是受制於他人的意見?我們是否在審美的過程中,真正做自己。
借用德波的概念,國王身上那件不存在的衣裳,是經由廣告、宣傳創造出來的「宗教狂熱」產物。對權力的服從,對自身虛榮心的臣服,是通過當權者(國王/電影工作者)與心甘情願的受壓迫者(臣民/觀眾)對權力化身的「虛幻的共同體」(communauté illusoire)的盲目信仰。盲目信仰,致使我們做了一個接著一個,言不由衷的審美判斷。
這件虛幻的衣裳,宛如數位時代被人們創造出來的比特幣,做為電子貨幣,表面上具備各國紙幣流通、兌換的功用,但它的價值和背後的信用體系是虛幻的——沒有黃金(如台幣對應台灣中央銀行的黃金儲備),或任何國家(如美金對應美國在國際間的信用擔保,受美國聯邦儲備系統管理)的信用可做為擔保——在人類的欲望與投機心理下,儘管隨時可能泡沫、倒閉,卻依舊有人冒著極高的風險加以投資。然而,比特幣就像任何一個網路遊戲裡頭的遊戲幣,隨時可能因為遊戲下架,不再具有功能,甚至消失。那些吹捧比特幣的人,如同那些為國王的新衣喝采的人,高喊「國王的新衣」存在,卻沒有人真正能觸摸到它。但這就是社會的有趣之處,有時面對的明明是虛幻的共同體,卻樂於承認其存在,只為了證明自己不是笨蛋,或者高人一等或其他非腳踏實地的因素。
人們對權威與價值體系的盲信,反而使人遠離的真相,同時遠離了我們自身原初的判斷。
§ 典型 / 非典型
Val 在失明的狀態下拍完了電影,Ellie 的製片男友和其他人坐在螢幕前都看傻了眼,他們看見一部不知所云的影像堆疊。果然,這部電影在美國一上映,便成為美國毒蛇評論家筆下的垃圾,觀眾眼中的廢棄物。
正當我們以為伍迪.艾倫又在陳腔濫調的諷刺好萊塢製片方過份追求商業利益,忽視電影的美學內涵。電影立刻倒打一耙,Val 亂拍一通的電影,竟在法國評論家眼中成了充滿意義、手法新穎的世紀佳片。
看著 Val 從狗熊變英雄,好似風向一轉,伍迪.艾倫貌把「藝術品味的盲從」利劍,無情刺向高談藝術美學闊論的法國電影圈。
若更退一步看,會發現若觀眾為結局感到滿意——因為最後看到男女主角得到善終——為他們高興之際,其實形同落入一個最典型的「好萊塢結局」框架之中:主角威能,無論中間劇情多麼狗屁倒灶、邏輯不通,最後必定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主角大獲全勝。
§ 我的結局 / 你的結局
光靠騙子的嘴巴,無法創造出國王的新衣,是國王和眾人的自我欺騙,造就這件「薄如蟬翼」的華服存在。
或許伍迪.艾倫所要諷刺的既非好萊塢電影圈,亦非法國電影圈,而是那些看見國王露出大肚腩,卻睜眼說瞎話,鼓掌叫好的評論家和觀眾。
「明明不喜歡一部電影」或「明明不覺得這部電影像某位影評人說得那麼好」,卻為了顯示自己的品味同樣不凡,或礙於朋友圈的多數意見,所以我們放棄自己的真實感受和意見,通過承認不存在的事物,我們欺騙了自己,遠離了我們自己的本意。剛開始,我們會反抗外人與社會強加的錯誤價值觀,但當我們一次、兩次讓步,開始習慣指鹿為馬的社會風氣,我們就無法真做我們自己。
電影播畢,我彷彿聽見伍迪.艾倫吃吃的笑聲,但我不敢跟別人說,我怕他們覺得我瘋了。
[解語] 說真話,並不因為真話必然高尚,但我們能在真話中見證自己昂然獨立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