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今年三月份的奧斯卡頒獎典禮已然結束,筆者猶記去年 (2017) 最佳影片「純黑正典」的《月光下的藍色男孩》,是一部演員和導演皆非白種人、也是首部以 LGBT 議題獲獎為最佳影片的電影。2017 年以後對於這部電影的研究解讀脈絡,多是以種族及性別議題來思考,但我認為更重要的是主角心路轉變的歷程,因此論述《月光下的藍色男孩》作為創傷敘事電影的可能性。
創傷的內在空間的呈現,使得與他人間的穩定關係發生巨大變化,迫使自我這個主體轉變。電影三階段呈現主角成長的過程,展現出因創傷空間的回放,使身體樣態和主角拘留的場所的三階段暫留。身體樣態的階段性變化,是主角從童年時期、發育的青少年期乃至出獄後,外在特徵顯著改變,電影捕捉了主角成長各階段外貌的暫留。而居留場所的階段性的暫留為酷兒離散的現象,離散呈現了因為原生家庭造成的創傷,使酷兒散居尋找新的棲身處所。我用酷兒離散來解釋主角成長三階段住在不一樣的地方,而暫留表示住所只是暫時居住地點,相對於內心純粹空間的保留。另外詮釋這部電影還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是,為何主角內心仍保留了一塊純粹的空間?我引用巴舍拉 (Gaston Bachelard) 討論詩意空間下所產生的迴盪感,相對於身體樣態及場所的暫留,詩意空間的迴盪則是貫穿三階段的自我樣態及原初空間的保留。藉由討論詩意空間及創傷空間,探究在創傷經驗下,酷兒自我建構的可能。
《月光下的藍色男孩》兩種詮釋脈絡——(1) 酷兒身分認同 (2) 黑人男性陽剛性
《月光下的藍色男孩》電影劇本內討論了種族和性別等社會議題,在第八十九屆奧斯卡金像獎獲得最佳影片。這部電影好在哪裡?對應於電影劇本的外緣,它深刻了反映甚麼樣的社會現象?
因為電影是近期的電影,在為數不多的論文討論中,我爬梳發現兩種詮釋脈絡:此電影文本作為(一)在異性戀霸權下酷兒身分認同的討論,電影敘事手法採用三段敘事結構的方式,描述男孩在童年 (Little)、青少年 (Chiron) 和成年 (Black) 三個時期的成長故事,在性別歧視的過程中逐漸找到自己的身分認同與在社會上的定位。(二)在種族、性別與階級歧視的脈絡下,同時具有種族相對弱勢和性少數身分的黑人男同志,在美國社會有「最不可被接受的」身分的交集點,而這交集點所挑戰的是過去美國社會文化脈絡下,對於黑人男性的既定的刻板印象,社會共同認可的是黑人男性的陽剛特質 (Black male masculine) 。黑人男性成長經驗的具有強烈的、自我與他者之間的、反覆的辯證性,是以奮鬥與掙扎的方式建構自我認同。
創傷敘事作為重新詮釋《月光下的藍色男孩》的必要性
然而,就電影劇情看來,除上述兩種脈絡以外,我認為以創傷敘事重新詮釋電影文本有其必要性及優先性。創傷敘事的必要性首先建立於補充或是反駁上述兩種詮釋脈絡,創傷敘事若能作為電影更好的詮釋方法,則具有優先性。其一是我認為在異性戀正典下,用酷兒認同與社會定位來解釋此部電影,需要對創傷經驗的影響及主角對其他對象的模仿進行詮釋補充。酷兒身分認同過程雖然受到異性戀正典或是霸權的影響,但這並不是酷兒尋找認同的方式,我認為酷兒的身分認同應定義在,以「主動」找尋認同或為了抵抗的異性戀霸權的所做的外顯行為,視為認同的驅力。
在劇情中抵抗異性戀者霸凌所做的行為的橋段是,Chiron 拿起椅子攻擊長期霸凌他的 Terrel,其關鍵點在於從長期被霸凌的防衛轉成主動攻擊行為。那麼轉為主動攻擊的因素是甚麼?由被動轉為主動的暴力行為並不全然是因為再一次受到異性戀者 Terrel 霸凌的影響,而是在前一天 Terrel 教唆 Kevin 毆打 Chiron,Kevin 在被迫的情況下不得以傷害了 Chiron。因為被自己喜歡的人 Kevin 傷害,是從被動防衛轉為主動的暴力行為的主因。
暴力行為讓 Chiron 在黑人男性陽剛性 (Black male masculine) 的領域獲得肯定,但不意味著 Chiron 接受並成為「黑人異性戀男的陽剛正典性」。主動暴力行為的轉折及第三個階段的 Black 轉變成壯碩的身材,都符合了黑人男性陽剛性,但 Chiron 模仿的典範趨近於於照顧他的 Juan,是具有照顧及保護特質的非正典黑人男性陽剛性。根據導演 Barry Jekins 的說法:「 這部電影將黑人角色塑造成為動態的暫時存在。」是甚麼因素使酷兒認同在各個成長階段都產生巨大轉折?
我認為轉折應著重於內在心理原因的分析,而不是「異性戀者性別霸凌」這外在因素的影響。Chiron 轉成主動暴力的關鍵點及身材的轉變,應從創傷經驗和創傷後模仿的對象的進行討論。就酷兒認同從三階段敘事轉折的關鍵點(例如:從 Little 時期到 Chiron 時期;從 Chiron 時期到 Black 時期)來看,內在的創傷經驗對於酷兒認同有更大的詮釋空間。
其二為反駁種族歧視脈絡下,以黑人陽剛性的刻板印象作為這部電影的主要詮釋。由於電影並非是白人對於黑人行種族歧視的行為,所以「不是直接的」白人凝視下的歧視。黑人陽剛性在白人凝視下的刻板印象並不直接成立,但不排除 Terrel 對於 Chiron 的歧視是來自於文化觀念的白人凝視下的間接可能。縱使如此,我們依然問性別歧視對於 Chiron 造成多大的衝擊?
電影中 Little 第一次被母親罵 "faggot"(中文翻譯為「基佬」,是在對同性戀恐懼、不理解的社會情境下所使用的,是對他人[可能為疑似同性戀者或是同性戀者]的貶抑及冒犯的非正式用詞)直接對他產生了創傷,而非因為同學罵他 "faggot"。證據在於他第一次主動向 Juan 詢問 "faggot" 的意涵,是在母親罵他 "faggot" 之後。Little 由被動默默不語轉為「主動」詢問 "faggot" 的意涵上,並不是因為自己不符合同儕的黑人男性陽剛性,而主要來自於母親的責罵後,在愛的意義失重下的創傷經驗的影響。
三段敘事的轉折 (turning point) 與創傷事件
黑人異性戀者對於黑人酷兒的言語與肢體的霸凌,在此意涵下為性別歧視。我對歧視一詞的理解為「兩群體間涉及身分和能力的比較」就足以成為歧視的必要條件,而這部電影的兩群體為黑人異性戀男性與黑人酷兒之間的比較。先前提到以黑人男性陽剛性的理論的辯證在黑與白膚色間的論述,而非只是黑人群體內的相互歧視,因此以種族間膚色優劣的詮釋力在此電影大大被減低。
然而性別歧視的事件是否為電影裡,拍攝手法的三段敘事結構轉折的主因?從三段敘事表現手法的意涵上看,如導演曾提過的電影中黑人的角色為動態的、暫時性的存在,三段敘事轉折的重要性代表酷兒認同的轉折,這轉折是主動的並非被動的;主動成了主體改變的轉機。我從三段敘事的轉折論述黑人異性戀歧視黑人酷兒的性別歧視事件並非酷兒認同轉折的主因,主角與關係親密的三人 (Juan、Paula 和 Terrel) 給的創傷經驗才是酷兒認同的轉折的主因。
從三段敘事上的轉折有兩個轉折點,第一個是從 Little 時期到 Chiron 時期;而第二個是從 Chiron 時期到 Black 時期,而這兩轉折點都非黑人異性戀歧視黑人酷兒的性別歧視事件直接造成的。
從敘述的時序來看,第一個創傷事件造成的第一時序轉折點於 Little 被母親罵 "You are a faggot/Don't look at me" 之後,Little 到 Juan 的家中主動詢問 faggot 的意涵之前。另外,Little 到 Juan 的家中確認了 Juan 是個販毒給自己母親 Paula 的毒販,也隱含了確認 Juan 為 Little 日後模仿的對象。Davies 認為處於 proto-gay 階段的男童會感受到與他人不一樣;但是當家人嘲弄小孩是 faggot(基佬)時,狀況則變得更複雜,這可以佐證近親的言語暴力是造成孩童創傷的關鍵。
第二個創傷事件造成第二個轉折是 Terrel 教唆 Kevin 毆打 Chiron,結束於 Chiron 入監服刑。先前提到被喜歡的人所傷是酷兒認同轉折的原因,但第一、第二及第三段敘事皆無出現創傷的字眼,在 Chiron 被毆打後,Chiron 與學校老師有下列一段對話:
Chiron: You don't even know.
A: I'm not trying to disrespect your struggle.
個人的奮鬥與掙扎 (struggle) 是通篇電影出現最接近創傷的字眼,個人掙扎是有選擇性的可以避免,而創傷事件則是無法不得不面對的事實。在沒有創傷字眼的電影依然是創傷敘事如何可能?必須要考慮到電影拍攝手法中創傷空間的呈現與意涵。
創傷記憶的回放與巴舍拉的家屋空間——哪裡是 Little 的家?
電影中創傷經驗可以分成:第一種為黑人異性戀男的言語歧視和肢體暴力所產生的創傷。第二種為意義感失重下產生的創傷,依照前述三段轉折敘事,第二種創傷模式扭轉了酷兒認同。
創傷記憶回放於 Black 的夢裡,讓 Black 再次感受到創傷經驗,畫面中重複著 Paula 喊著:"Don't look at me." 第一次實際的創傷經驗則是消音的(依照 Paula 的嘴型應該為: "You are a faggot.")。創傷經驗的回放以碎裂記憶的形式呈現在意識當中,而不僅僅是事件記憶,所以並不排除當事者為了避免主體繼續遭到傷害而修改記憶的可能。另外,創傷者對於威脅者的創傷記憶還有不斷重複被經驗的性質,進而影響了酷兒的自我感。
由於電影中創傷記憶的空間是發生在家中,家的庇護的價值與創傷空間同時存在時,主體的依附感則必要尋求他者的協助。以下藉由巴舍拉對於家屋的分析中的私密感及依附感的要素與家庭創傷空間的回放做對照,解釋電影中酷兒的家的意象。
巴舍拉將論題放在家屋的詩學上,並從私密感的意象著手,他認為:「家屋似乎已變了我們私密存在的基本的地勢。」另外,根據榮格將家屋就是心靈結構的比喻,巴舍拉認為這項事實很容易可以加以延展,他認為:「使我們有理由以家屋為分析靈魂的工具。」 若家的私密感的意象以精神分析的理由去解釋,也難以真正傳達家的真正意涵。我們或許可以試著想像某一依戀的地點的幽微暗影,接下來我以第一人稱敘事和想像的方式揣摩 Little 回家時的心情,來體驗他的心境。
(以下為筆者想像)
今天我出門時,媽媽還沒醒來。
我常常烤個吐司當早餐就出門了,我家常常會有奇怪的叔叔。
不過我還是很喜歡在客廳看卡通,放學回家時媽媽不在的時候。
我總是開著電視,翹著二郎腿模仿那些男人們的樣子。
我同學都笑我長得很小隻,有次牠們追我到一個空屋,那是一棟廢棄的屋子,因為牠們爬不進來,所以我突然覺得好安全,牠們罵我甚麼呢?我也不太知道。
這裡不會太暗,由於是早上還透進一些陽光,我想在這發呆一下或許睡個午覺再回去,或者來個空屋的小探險。
不過有人爬進來了,他像是我家會出現的那些男人,他把我帶走帶我去吃東西,我其實很害怕,除了媽媽以外的人都讓我感到很緊張。
可是我肚子好餓就把東西吃光了。
他把我帶到他家,我跟他說其實我只是不想回去家裡,因為一個人在家可能又自己看電視好無聊。
他家的床很好睡,至少還有一個很漂亮的姐姐對我很好。
就這樣吧,我決定明天再回家好了。
後來,他有次他在海邊教我游泳,跟我說一個故事,當男孩跑在月光底下時,黑人看起來是藍色的,我覺得好有趣我也可以變成藍色人。
他說世界到處都有黑人,而我知道不是到處都有藍色人。
有次回家,我把浴缸的水弄成藍藍,想像上面的月光也把我照成藍藍的。
媽媽那次罵我之後,我就開始恨她,她跟我外面那些人一樣,雖然她常常說她愛我⋯⋯然後我常常在夢裡聽看見她罵我那個情景。
至此以後
我每每回到海邊,我就變成了藍色的樣子,我跟 Juan 一樣,我想他,我們都是藍色人,還有 Kevin,只有他見過我藍色的樣子,我知道只有在月光下的海邊的時候,還有我想像我在海邊的時候⋯⋯
創傷空間的回放在潛意識中不斷地被改寫,也促使家成了創傷空間的實際場所,進而失去了正面依附的意義,導致 Chiron 時期的他選擇了 Juan 的家為自己的家。一旦實體家屋變成了創傷空間,就不是像巴舍拉談的家屋具有正面庇護意義的、有吸引力的空間。然而,若創傷空間不具吸引力為何在潛層意識層不斷地回放?
這涉及到了原初愛的空間與創傷的空間的重疊,創傷者無法根除的創傷空間同樣也是存在意義的來源,為了逃脫創傷影響進而逃離原生家庭。然而,身體卻也潛移默化成另一種樣態和身體所處的居所空間的暫留,經過不斷地改寫、試探、逐漸找尋到自我認同。以這個意義而言,酷兒的第一人稱視域的空間感是碎裂的;以家是靈魂的工具而言,酷兒離散使酷兒家屋空間成了混雜的空間觀,也促成了散裂的酷兒自我感。
藍色男孩與詩意空間的迴盪
畢恆達對於巴舍拉家的意象的想像提出質疑,認為巴舍拉只關心家的想像卻不關心空間如何創造,又或者是認為家是一個不會侵犯隱私和個人意志的想像。巴舍拉的家屋也可被女性主義者批評,將家屋一概而論為男性自主的場所,但對女性而言,家屋可能是女性勞動的場所;而對《月光下的藍色男孩》的酷兒而言,家是創傷空間的場所。雖然 Little 的家是實體創傷空間,但內心仍有依附感的家的想像,因此若以內心的詩意空間的意象解讀來詮釋《月光下的藍色男孩》,具有私密感的家屋空間則是存在的。
電影場景裡的海灘,是 Juan 教他游泳和第一次聽到藍色男孩故事的場所;是他與 Kevin 發生親密接觸的地方。隨著成長,月光下藍色男孩所在的那個海灘抽象化成內心的空間,符合詩意迴盪的、私密的、依附的、有庇護意義的、依戀某一特定點產生的幽微暗影的的家屋意象,而這海灘是實際場所也是內心想像的,是真實的 Black 的家。劇情最後當 Black 下車時,將目光投往海灘的那個場景,他的神情是釋然的,結尾在 Kevin 眼裡的 Black 都呈現出有 Little 和 Chiron 的神態,而在這凝視裡,是他最真實的樣態,樣態是因內心詩意空間的迴盪貫穿了三段成長敘事,是藍色的並帶著 Juan 和 Kevin 凝視下的真實影子。
結論
這部電影除了重新酷兒化大眾對於 LGBT 社群的想像,以及探討性別、種族和階級的外部的社會議題外,這部電影也展示出用創傷敘事來進行詮釋的重要性。而且,這創傷主要是與關係緊密的三人有關,而非性別、種族和階級的外緣因素。以創傷敘事詮釋的必要性在於,創傷敘事能補足異性戀正典下酷兒認同的詮釋及反駁黑人男性陽剛性的詮釋;而創傷敘事中的優先性在於符合三段敘事手法中,時序上轉折處的吻合。
創傷經驗作為酷兒主體轉變的過程並非全然是異性戀正典或是霸權的歧視所造成的影響,更主要的是,愛的意義失重下,創傷經驗造成了酷兒樣態是動態的且暫時的存在樣態。然而,內心空間的詩意迴盪相對於外在樣態及居留場所的暫留性,則進一步扣緊月光下的藍色男孩的主體,也就是那離散的成長經驗下,依然保留了詩意的純粹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