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布魯諾．拉圖 (Bruno Latour)、尼可拉．圖翁 (Nicolas Truong)

/拉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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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處安居？

（……）讓我們回來看看您的一般性問題：「何謂哲學？」如果我必須以一個職業生涯正在收尾的長者身分來回答這個問題——或者依據您所引用的美妙說法——，我的答案可能會是：哲學不是一種「元語言」(métalangage)。哲學的作用不在於定義「作為存在的存在」，也不在於定義其他一切的根柢與基礎，或者事物何以構成。哲學是一項謙遜的實踐，它也仰賴塗塗寫寫的思考過程，但哲學不可或缺。我早在高中最後一年的第一堂課上就被哲學深深地吸引了。我心想：「我是一個哲學家。」因為我似乎發現，要我拋下哲學不管，這簡直太為難我了。哲學找到了一個方法——一種有效操作的方法，因為我是一個經驗主義哲學家——來維持（並存的）存在模式的多樣性。它使我們得以在各種模式之間，在它們試圖相互吞噬的地方，在我所謂的範疇錯誤 (les erreurs de catégorie) 當中，辨識出一個方向。這些範疇錯誤不勝枚舉，對其詳加觀察與研究，是一件迷人之事：科學家說「因為我人很好，身穿白袍，所以我所說的一切都是科學的」就是一個例子。他把自己看成科學與科學真理的代言人，但實際上他既無實驗室可用，也無同事可合作，更缺乏任何能讓他代表科學發言的靈巧設備。這就犯了一個範疇錯誤。

對我來說，這就是哲學的意義所在。它首先必然是集體式的，我們必須有辦法與他人合作，一同確認如何維持各自迥異的模式，設法彼此尊重，而非試圖把對方吞噬殆盡。這對政治、宗教與科學之間的關係而言至關重要。如果不建立一套區判的標準，確保不同的模式不會互相攀咬，我們就無法繼續下去。哲學相當重要，在我們正經歷的此刻尤其如此，因為它是避免各種模式互相傷害的關鍵力量。這套區判標準必然得透過經驗法則來研究。哲學扮演的角色不在於評判，而在於維持住細緻微小的思考過程，以辨認出一些範疇錯誤，且能說出：「您現在所說的這些話，在政治上是否也成立？」或者對說出「政治上何來真理，我什麼都敢做，能贏比較重要」的人提出反駁，並回答他：「您錯了。必須有一個能夠被尊重的政治真理。」當科學家們開始說出「一旦成了科學家，就可以隨心所欲、四處遊走」這種話的時候，哲學也能在科學領域扮演同樣的制衡角色。

這與康德的三大批判不無關係，與之不同的是，康德將自己設定為「和平的評判者」(juge de paix)，換言之，他找到了問題的解法。我認為這種態度在今日是行不通的；哲學並不是這樣的。哲學必然是摸索前進。必須找到一種訴諸經驗的集體工具，讓我們總是能堅守並保有模式的多樣性——也許這就是我的貢獻，或至少是我的怪癖 (marotte)！

/圖翁/

那麼，我們是否可以說，哲學並非思想聖殿或諸殿堂的守門人，而是「存在模式多樣性」」的守門人？

/拉圖/

Wikimedia Commons

Bruno Latour (1947–2022)

是的，海德格曾說哲學是「存有的牧羊人」(berger de l'être ) 我們不妨再度運用此一說法，因為哲學的確帶點牧羊人的意味，但其意義完全不同，指的不是領導者，而是指竭力避免狼群與羊隻間（甚至在羊的同類之間）相互屠戮的那個人，這個角色比「元語言」的角色來得謙遜許多（元語言最終將使我們有可能說出世界是什麼），但也並非無足輕重，因為它要求哲學時時刻刻留心範疇錯誤，注意其他模式及其相互吞噬的傾向。哲學是一種要求極高的實踐，我們不該忘記也將它是這座存在模式體系中的一種獨立存在模式。

偉大的哲學家威廉．詹姆士 (William James) 說得極好：「哲學就是尊重『介係詞』(les préposition)。」它也意味著尊重與理解「副詞」；「科學地」是什麼意思？「在法律上」又是什麼意思？「在政治上」、「在宗教上」呢？如果您想讓發言有科學證據，您必須能夠證明這一點。如果您想「用虛構的方式」談一談，讓立論站得住腳，也必須能夠證明這一點。如果您說「讓我們在技術面上聊一聊」，就必須看到實效。最後，這個得花上一定時間才能找到的特殊法律關聯，確實必須有憑有據。

/圖翁/

我認為「存在的牧羊人」這種說法，由這個角度來理解，是對哲學下了一個美妙的定義。

/拉圖/

與海德格的意思完全不同。

/圖翁/

哲學家是「存在的牧羊人」，卻完全不是把羊群帶到正確地方的嚮導！

/拉圖/

哲學有大美！

/圖翁/

您為何如此認為？

/拉圖/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此問，我怕會控制不住眼淚。哲學——哲學家們都知道——是一種令人驚嘆的形式，它對整體感興趣，卻從未觸及整體，因為它本來的目的就不是要觸及整體，而是「熱愛整體」。哲學 (philosophie) 這個字本身就包含了「愛」。

※ 本文為臉譜授權刊登之書摘，摘自Latour, B., & Truong N. (2024).  何處安居？. pp.174-181，文章標題由編輯團隊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