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邦雄
莊子承老子而立說,而解讀《莊子》,卻遠比解讀《老子》艱難,因為《老子》言簡意賅,每一章篇幅極短,觀念清晰,而架構完整,義理較易把握;《莊子》則多寓言,篇幅拉長,多了想像的空間,理念相對模糊,而不易把握。
依《史記.老子韓非列傳》的記載,說莊子思想的大要根本源於老子,著書十餘萬言,大多以寓言的形式出現,作有〈漁父〉、〈盜跖〉、〈胠篋〉諸篇,用以「詆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司馬遷之說,留下了後代解讀《莊子》的諸多困惑,一在何以莊子的代表作,竟不是內篇之〈逍遙遊〉、〈齊物論〉、〈養生主〉,反而是蘇東坡、王船山評斷為低劣淺薄之外、雜篇的篇章;二在莊子的思想,真的是「詆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嗎?二者之間相互牽連,引據篇章出問題,當然會做出錯誤的論斷。
或許我們可以合理的懷疑,太史公可能沒有讀過內篇的上乘之作;否則,依內篇〈人間世〉之「心齋」與〈大宗師〉之「坐忘」的兩大修養工夫而言,莊子均經由孔子與顏回之師生對話來詮表,此雖屬寓言,而非史實,至少反映了莊子對儒門師生的尊重,才會把自家最重要的修養工夫,通過「樂在其中」的孔子與「不改其樂」的顏回來表述。甚至說孔子「天刑之,安可解」(〈德充符〉)與「丘也,天之戮民也」(〈大宗師〉),均給出極大的同情與極高的評價,怎麼會是詆訿孔子之徒?而「以明老子之術」的判定,更是錯得離譜,太史公會將老莊申韓同列一傳,就在源自老子道體沖虛的術用而言,梁任公因而論定是最得真相之見。
實則,此與兩漢大一統的政治情勢,直接相關,由先秦之根源問題,轉向兩漢之完成問題。完成有待落實,落在民間是「教」,落在官府則是「術」,儒道兩家均往「教」跟「術」走,黃老治術,也獨尊儒術,且經學之教,雜入災異讖緯,而道教轉向形軀修鍊,尋求長生不老之方。兩大家的思想已扭曲變質,是以司馬談〈論六家要旨〉,說道家「其術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且謂「虛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綱也」;而班固《漢書.藝文志》也說:「道家者流,蓋出於史官,歷記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然後知秉要執本,清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術也。」由是而言,司馬遷對老學道家的理解,既承自家學的淵源,又雜有時代的色彩,老子的虛弱,已落實在君人南面之術,說莊子「以明老子之術」,可能由此而來。
《莊子》全書三十三篇,內七篇、外十五篇、雜十一篇,內外雜篇的區分,由郭象判定,已涵有價值分判的意義,解讀經典,要有本末先後,內篇是本,外、雜篇是末,本要精讀,末則泛覽略讀即可。且要以內篇的義理來評量外、雜篇的論道之言是否精到真切,而不能以外、雜篇的論點來詮釋內篇。此涉及郭象憑什麼做出分判的問題,憑他是注莊的大家,憑他身處比老莊更老莊的年代,他體會一定真切,且解悟甚深。再問,內外雜分判的界線在哪裡?此王船山、唐君毅的觀點,是依內涵與形式來看,外篇形式一貫,內涵卻一語道破,了無餘意;雜篇內涵時見精采,而形式卻段落間各自獨立,前後不相連屬;內篇則義理精到深刻,又一氣呵成,全篇統貫。簡易直接的說法,內篇是莊學之內,外篇是莊學之外,雜篇是莊學之雜,是以只有內篇可以代表莊子本身的思想,外、雜篇是莊子後學的作品。
再深進一層說,內篇是道在生命之內,外篇是道在生命之外,意謂道體被推出生命主體之外,成了超絕客觀的存在,雜篇亦體會真切,卻雜陳偶現。唯一的例外在〈天下篇〉,此篇在氣勢格局上,比諸內篇之〈齊物論〉、〈大宗師〉均毫不遜色,以古之道術之全體大用的理論體系,架構出神聖明王的價值座標,來評量道術將為天下裂之諸子百家的思想,其理論體系與內篇大有不同,不是《莊子》的後序,而是獨立在莊學之外,自成一家言。
莊子最根本的學術性格,就是把老子的道,經由修養工夫,完全內化在我們的生命流行中。老子的道,還擺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之客觀實有的形態,莊子的道已消融在我們的生命人格中。萬竅怒呺,而問怒者其誰?!請問發動者是誰,既是歎號,又是問號,歎號是道的「有」,問號是道的「無」,道又有又無,道體自我解消,而給出了萬物「咸其自取」的自在空間。故成了郭象所謂「自爾獨化」之境界形態的形上學,此一境界的開顯完全由主體修養來保證。
老子的思想,開出心知與生命兩路,心知的「明」由道的「無」來,生命的「德」由道的「有」來,老子以明照德,故云:「有生於無。」荀子傳承心知之「明」的那一路,莊子則傳承生命之「德」的那一路。荀子心知從生命中獨立出來,「明」不照「德」,專顯「心」的認知作用,「性」欠缺光照滋潤,故說「人之性惡」;莊子心知融入生命中,不顯「明」的光采,而獨顯「德」的自在,朗現了至人、神人、聖人、真人的生命人格。
荀子心知一路,下開申韓黃老的治術;莊子生命一路,下開告子慎到與魏晉名士的生命。申韓黃老有明而無德,告子慎到與魏晉名士,卻以明為德。此從老子的「以無照有」,一轉而為莊子的「以無入有」,再沉墮而為魏晉名士的「以無為有」了。而這樣的「有」,已掉落虛無主義的深淵了。老莊「道隱無名」,到了魏晉名士卻名滿天下,道家已自我異化,而以悲劇收場。若以〈德充符〉的「形莫若就,而就不欲入」,與「心莫若和,而和不欲出」的修養工夫而言,魏晉名士已形就而入的放浪形骸,又心和而出的名滿天下,悖離了老莊的生命理念,名士生命不免成了天地的逸氣與人間的棄才,解讀《莊子》,此為借鏡。
※ 本文為遠流出版社提供之文摘,摘自王, 邦雄.
(2023). 走出莊子的逍遙路.
pp.1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