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稿】女性/陰性經驗 | 哲學新媒體
來稿

女性/陰性經驗

《像女孩一樣丟球》文摘
女孩和女人怎樣經由在各種空間的動作與定向,構築其經驗世界?她們對自己身體,對其曲線、流動與能力,所湧生的矛盾、快感、權力、羞恥、客體化及連帶感,到底又是什麼?我們所接觸或被接觸的種種人事,又怎樣變成我們的物質支持,或是自我的延伸?女人在性別化的權力與角色結構中,既已站在相對不利的位置,這種屈從又是怎麼肉身化?這些問題,就是我在本書著手女性經驗的主旨與主題所要提出的。

您在這裡

難度:
4

文 / 艾莉斯.楊 (Iris Marion Young)

女性/陰性經驗

在《現象學意義上的女人》(Phenomenal Woman) 中,貝特斯比區分了「女性 (female) 與「陰性」(feminine),將陰性視為另一範疇,想像更多的人類可能性。西方形上學假設了自主的個人主體,以及封閉自身的自我 (self-enclosed ego),這自我雖居於身體,但也有別於身體。貝特斯比則提出,對女性身體之存在特質的反思,顛覆了本體論 (ontology) 大部分的假設——即自我獨立於他人而存在,其理性本質與脆弱身體所受的苦痛折磨有所距離。從女性肉身化、從身體能夠孕育另一個身體的經驗,貝特斯比提議一個不同的哲學架構。她建議,我們該先認知到主體是以血肉之軀活著,且自我與他人間的依賴性是不可避免的。這些又會導致權力不平等,而若人人都該天生被尊重,則這不平等雖無法消弭,也該被認知。1

像女孩那樣丟球:論女性身體經驗
貝特斯比對「陰性」範疇有所疑慮,說得沒那麼明確。就我對此區分的重新建構,「陰性」指涉的是陽剛 (masculine)/陰性這個二分法中的一端,而在二分法中,第一個的地位比第二個高,第二個則被部分定義為第一個的負面、缺乏。這個二分法,與諸如心靈/身體、理性/激情、公共/私人、自然科學/人文科學……及其他更多滿載價值判斷的二分法一樣,分享著一致的階層化邏輯,這些二分法推衍應用在私人生活、職場、媒體影像與政治,都發生實際的影響,而上述還只是一些社會性的領域。

既然陰性與女性可相互對照,兩者在符號操作上又邏輯相關,因此我認為陰性也是男性宰制的社會強加給女體的一套常規性的 (normative) 規訓期待。這些規範依照社會期待,將照顧 (care) 工作編派給女人,又稱因為照顧工作的特質,使我們不適合其他活動。常規性的陰性,讓被規訓者遠離權力與權威的行使或制定。這套陰性的規訓,最終目的是將肉身化的原始事實予以蒙蔽或次級化,並束縛住流動的肉體,用香水遮蓋肉體器官的氣味,妝扮失去性感光澤的皮膚、嘴唇、眼睛、髮絲,讓身體變得「完美」。

貝特斯比對女性與陰性的區分,與本書書名有所共鳴,也幫助我定位各章節。然而,我對貝特斯比似乎認為此區分所具有的優點有些保留。貝特斯比傾向以此區分建立某種階層化的二分法。在這樣的二分法中,對女性主義理論來說,「女性」這個範疇似乎比「陰性」有用,因為陰性比較順從霸權論述。我認為在性別化的社會經驗中,區分女性及陰性概念,既合理又有用。女性指涉的比較是活生生的身體的物質性,陰性指涉的則比較是性別化的社會慣例。雖然如此,我認為性/別化經驗中的女性與陰性這兩個面向,比起貝特斯比所說的,更為曖昧相干、關係難辨。經驗與社會結構,常常使這兩者的差異難以定論。對陰性意義的思考往往被主流規範貶抑,但我認為此思考有時能為社會批判提供一種基礎。無論如何,不管我們是想將女性還是陰性作為概念的他種可能,兩者都同樣冒著重新嵌入我們亟欲改變的結構的風險。

本書所收的論文,有些偏重思考陰性的限制與可能性,有些則偏重思考以女性身體生活的經驗,這些經驗不可避免,卻也是歷史特定的。舉例來說,〈像女孩那樣丟球〉,便將男性宰制社會中,被社會性地建構的陰性身體舉止之習性,及其與具有這些身體模態 (modality) 的人之能動性 (agency) 與力量的關係,予以理論化。〈找回服裝的女人〉和〈房子與家〉,也著重思索傳統上與陰性相關的經驗與價值,以揭露這些經驗與價值所維持的壓迫,並展望其中的解放可能性。

另一方面,〈懷孕的肉身化〉、〈乳房經驗〉與〈月經冥想〉三篇,則較著重女性經驗。我意在探索在世存有 (being-in-the-world) 中,各種獨特的感覺與模態,而這在世存有,也正是肉身化的種種感覺與模態所締造的。很多女人不曾懷孕生子,但月經與乳房經驗,絕大多數女人的大半生都經歷過。這些具體特性大相逕庭的日常身體經驗,讓大多數女人藉以認知到自己是女人,但說也奇怪,罕有女性主義學者系統性地思考這些經驗。

存在現象學的傳統

「身體經驗」是本書書名的另一個關鍵詞。這些論文並不把身體視為觀察、研究或解釋的客體或事物。事實上,這些論文旨在描述以血肉之軀活著、感受著的主體性與女人經驗。喬爾達斯(Thomas Csordas) 指出,近來的哲學與社會理論雖將身體主題化,大多卻常是在分析身體,或分析以身體為文本的言說 (discourse)。2例如傅柯,便對主體用以實行在自己身上的規訓言說有所揭露與批判。女性主義與酷兒理論家如巴特勒等人,則延伸了這類關於常規身體之言說的分析。不同種類的例子則像是有些媒體學者,探索身體在電影、電視、流行雜誌中的再現及其互動,並運用解構或精神分析的詮釋方法,來理論化這些影像如何質詢並定位閱聽者。

喬爾達斯指出,視肉身化為「在世存有」的一種模式的批判理論詮釋較少發聲,特別是在最近的數十年間。他建議,這兩種理論取徑該互補共存,而不是化約為一。他論道,此種失衡應當修正,產出更多將活生生的肉身化予以理論化的作品。收於本書的論文可說兩者兼顧。它們自由運用文本與言說分析 (discourse-analytic) 的取徑來談論女性身體與陰性意義,也大量運用道德與政治哲學的規範性論證。不過,這些論文的核心任務主要仍在於透過性/別差異的模態,描述肉身化的在世存有。

就如前文說明的,當我開始書寫女性肉身化時,美國哲學家在此議題可用的首要取徑乃是存在現象學。此處重新收入的早期論文〈像女孩那樣丟球〉,即特別倚重梅洛龐帝 (Maurice Merleau-Ponty) 和波娃 (Simone de Beauvoir) 的理論。梅洛龐帝將意識本身肉身化,為現象學傳統踏出革命性的一步,強調構成世界的主體,永遠是一個肉身化的主體。海德格 (Martin Heidegger) 和沙特 (Jean-Paul Sartre) 則已遠離胡賽爾式的 (Husserlian) 對超驗 (transcendental) 現象之本質的追求,力圖將處境化的在世存有 (being-in-the-world assituated) 概念化。然而,沒有肉身化的所在與互動,就沒有處境。實際上,活生生的身體永遠與社會和歷史的意義交疊,絕非一種原始事實,可以先於經濟與政治關係或文化意義,或是作為經濟與政治關係或文化意義的根基。波娃視性差異為深刻處境化的在世存有之構成要素,並將之主題化,更深化了此課題。

晚近的法國哲學基於許多理由批判存在現象學,認為存在現象學的意識概念,即使肉身化了,也假定主體是經驗的統整者與源頭。存在現象學對規範的信奉,呈現一種天真的人本主義,不足以覺察到社會的多元性,以及權力與壓迫所能採取的那些出於善意的自由法律與社會批判的形式。在讀了拉岡拉岡 (Jacques Lacan)、德希達 (Jacques Derrida)、克莉絲蒂娃德勒茲 (Gilles Deleuze)、伊希迦黑和布爾迪厄 (Pierre Bourdieu) 後,我們不可能天真到相信現象學能發現一種先於意識型態與科學的「純粹」肉身化經驗。

本書多數論文,都受益於這些常被稱為後現代的作者,及其對存在現象學傳統之批判。這些批判似乎也說明現象學不能再被視為是一種嚴格的方法,而比較是一種發問的取徑。

值得注意的是,有些與法國後現代論者同一陣營多年的英美哲學家與社會理論家,近年開始對法國現象學家感興趣。他們已研讀了德希達討論甚深的列維納斯 (Emmanuel Levinas) 3的作品。最近,梅洛龐帝哲學也似乎獲得新的注目。更甚地,近來女性主義研究重新評價波娃的存在主義,認為她對女性主義思想貢獻深遠,也有幾位作者認為她的哲學框架比較接近梅洛龐帝,而非沙特。4

我相信,波娃、梅洛龐帝與其他存在現象學傳統學者持續享有學術關注的原因之一,是因為這套哲學讓主體性的理論化有了獨特取徑。一種存在現象學的取徑,運用與傅柯、巴特勒或布爾迪厄的觀察或詮釋法互補而非複製它們的方法,企圖從構成主體經驗的觀點發話。

梅洛龐帝說,現象學「試著如實直接描述我們的經驗,而不考慮其心理起源,不考慮科學家、歷史學者或社會學家也許能提供的因果解釋」。 5在梅洛龐帝獨特的理論化中,構成其世界的意識,即是與人類、非人類確實接觸的那個活生生的身體。現象學者的描述性任務,是去顯現「我的經驗在何處相互作用,我的經驗又在何處和他人相互作用,如齒輪般彼此嚙合」的意義。6

格羅絲論道,活生生的身體經驗之現象學描述,在參佐更多的精神分析、解構主義及本體論理論後,對女性主義哲學做出了獨特貢獻。她認為將活生生的肉身化予以理論化,能瓦解許多二分法—這些二分法構造出更多抽象思想,例如對私與公、自我與他者、自然與文化的區隔。格羅絲適當地提醒道,把現象學當成是對不受權力與意識型態制約的基礎經驗之描述的危險。因此,她論道:「若未認識到經驗在建構知識上所扮演的形塑功能,女性主義就沒有據以瓦解父權規範的根據。」7

同樣地,克魯克斯也提議,活生生的身體經驗之現象學描述,乃是女性主義計畫的重要資源,好從事社會批判與改變。企圖表達肉身化的在世存有的反思探究,能掌握足以促動社會批判與政治組織的某種感受。對活生生的女性與陰性經驗的描述,則能說明為何處境不同的女人可以對彼此的肉身化處境感同身受,同時並保留足夠的模糊空間,好容許各種具體的變異。8

論文的次序與主題

女孩和女人怎樣經由在各種空間的動作與定向 (orientation),構築其經驗世界?她們對自己身體,對其曲線、流動與能力,所湧生的矛盾、快感、權力、羞恥、客體化 (objectification) 及連帶感 (solidarity),到底又是什麼?我們所接觸或被接觸的種種人事,又怎樣變成我們的物質支持,或是自我的延伸?女人在性別化的權力與角色結構中,既已站在相對不利的位置,這種屈從(subordination) 又是怎麼肉身化?這些問題,就是我在本書著手女性經驗的主旨與主題所要提出的。文章依照主題連貫的合理性來排列,而非依照寫作的日期。

因此,本書的第一篇論文〈活生生的身體與性別〉,其實是最近寫成的文章之一。這篇文章評價了莫伊 (Toril Moi) 的論辯,她認為女性主義理論得棄絕性別的概念,取代以源自存在現象學的「活生生的身體」之概念。莫伊認為就理論化主體性來說,「活生生的身體」這個概念要比「性別」好用,這點我同意;但我也認為,我們必須保有並重新定位性別這個概念,好將社會結構理論化。我以這篇論文開頭,是因為它是本書最講求方法論、最有系統的一篇。它回顧近二十年來女性主義理論的爭議,並闡釋活生生的身體這個範疇的意義與功能。因此此文對其他篇章所引用的一些概念來說,有如一篇理論導讀。

下一組論文反思女性身體經驗的核心要素:在空間中的動作、懷孕、乳房經驗與月經。正如上述,〈像女孩那樣丟球〉描述的是陰性風格舉止的經驗與壓迫。並非所有女人都必然表現出陰性的活動力 (motility) 與空間性 (spatiality),也就是我所描述的如在受限空間內的動作;有些男人也表現出這種風格,但這樣的人並不多,而且往往要很努力才表現得出來。雖然這篇文章所表達的女性主義感懷,有些已有點過時,我仍收入本書,因為很多老師和學生告訴過我,他們仍在研讀這篇論文,對其產生的討論也很熱烈。

絕非所有女人都會懷孕生子;有些女人積極抗拒育兒的壓力,不管是在特定時候拒絕,或是一輩子都拒絕。我認為,讓育兒成為女人常規的那股力量,也可能奪走選擇生養小孩的女人的主體性經驗。依據主流論述,懷孕是一種偏離軌道的狀況,是為了嬰孩的社會價值,而使懷孕者暫時不便。〈懷孕的肉身化〉對此有不同看法。當我們視懷孕本身就很有價值,認為這不僅是製造寶寶的過程,更是一種獨特而有趣的在世存有方式時,這會帶來什麼?這篇文章主要的靈感,來自克莉絲蒂娃的一些作品,以及一九八○年代早期婦女健康運動的觀念。

接下來的兩篇論文,將乳房經驗與月經這兩種幾乎所有女人都感受過的女性肉身化層面,予以主題化。女人所經歷的女性肉身化,有歷史性、文化性和個體性的不同。想用一篇論文來釐清這種社會史的特定性,往往因為層次太抽象,以致無法分析實證的差異。我這兩篇論文,試著展現女性身體經驗的普遍意義,以及我們與常規性陽剛體制的遭逢。〈乳房經驗〉以伊希迦黑對兩種本體論的區分為基礎,一種是主流西方中、可如鏡般反射的固體本體論 (ontology of solids),一種是她提出的、觸覺的流體本體論 (ontology of fluids)。〈月經冥想〉是本書中最晚寫成的一篇,溯及波娃的作品,也有賴一些現代女性主義社會科學家的卓越研究。

最後一組研究衣服、家與老年住居的論文,探索被性別化為陰性的日常生活層面,然而,我論道這其中也隱含可普同的規範性理想。〈找回服裝的女人〉和〈房子與家〉,都運用源於伊希迦黑的方法。文中先描述被父權規範建構的陰性之存在模式,再對學習成為陰性的女人被父權規範所放置的貶抑位置予以反思。接下來,文章翻轉父權評價,提出質疑:陰性他者的位置,能否成為批判主流社會關係的立足點,產生另類的理想?書末的論文〈自己的房間〉,延續我在〈房子與家〉文中開展的社會批判,論道安養院 (nursing home) 往往不讓老弱民眾擁有自我的一項物質基礎。

這些論文都以女人經驗的核心面向為主題,但我無意說這就是女性身體經驗的決定性說法。我希望它們能與讀者的思考與感覺相互交流,即使它們都很獨特。還有更多主題與問題,值得我們用心描述分析。

※ 本文為商周出版提供之文摘,摘自Young, I. Marion (2023).  像女孩那樣丟球. pp.55-66。

商業周刊出版社(Business Weekly Publications) 創立於1987年,原為商業周刊雜誌的出版部門,初期以出版商管專業書籍為特色。
訂閱會員推薦
推薦
0 人投票。
訂閱哲學新媒體,支持作者持續創作、打造長長久久的哲普推廣與哲學教育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