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目》中薩拉馬戈的末日幻想
倘若一場流行病突然爆發,導致人們突然失明,只看見一片亮白。經過一陣子後還找不出任何原因,也完全無法治療,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薩拉馬戈 (José Saramago) 在小說《盲目》(Ensaio sobre a Cegueira) 中提出這個想像。作者隨後出版的 Ensaio sobre a Lucidez (直譯為「關於看見的雜文」,以下將以《看見》稱之)則以恢復視力以後的人民的一場選舉為主軸,敘述一件選舉史上的怪事。兩本小說的主題看似迥異,卻都圍繞在國家政治、人性,以及道德的反思。這篇文章將把重點放在兩本書中的政治哲學,並藉由故事情節引發對自然狀態、政治正當性 (political legitimacy)、政治權威 (political authority),以及無政府 (anarchism) 的思考。
疫情爆發剛開始,最先失明的一群人被送至原本為精神病院的大樓隔離,每個人分配一張小床,只要不小心跨出大樓太遠的人就會被士兵阻止。隨著入住人數的增加,空間、食物完全不夠分,不但沒有人要照料他們,甚至到最後連食物都沒有再供給了。故事中人們的互動也從理性地討論各種公平分配或其他生活機制,逐漸轉變為搶奪、欺騙,和暴力解決一切事物。
這一場惡夢在持槍的男人發射第一顆子彈的那一刻達到高潮。
所有人對所有人的戰爭
在沒有共同權威的團體中,資源的極度匱乏使人人爭先恐後地為了生存爭奪資源、相互殘殺,像極了霍布斯刻畫的自然狀態。霍布斯在《利維坦》中利用自然狀態思考國家誕生的過程,發展他的政治理論。在自然狀態下,每個人都有做任何事以保障自己生命的「自然權利」。而當所有人都瞬間失明,其原先可能具有的優勢也被弭平了——不管你強壯瘦小﹑聰明愚笨、社會地位高低,在人人都能輕易地被偷襲、欺騙、搶奪的世界中,就是「所有人對所有人的戰爭」。
然而,薩拉馬戈筆下的戰爭世界雖然能夠映照霍布斯對自然狀態的假設,讀者卻可以推論他並不會贊同這種暴政具有正當性 (legitimacy)。《盲目》點出人性的兇殘面,故事中失明的人同時也是道德盲目者,在極端權威下拋棄了道德責任。這裡的正當性 (legitimacy) 指的是什麼?什麼情況下統治者才具有正當性?下一段我將以洛克與羅爾斯說明正當性的概念。
《看見》的一場詭異選舉
續集《看見》的主題雖大不同,卻同樣很有意思。故事是這樣開始的:
在大家突然都恢復視力後的幾年後,舉行一次大型國會投票,候選人分別是左派、中間、右派政黨。不料,開票結果竟然是:13% 的人支持右派、 9% 中間、2.5% 左派。而竟然有 70% 的投票者投入空白的選票單。在投票率高卻導致如此結果的狀況下,政府錯愕萬分,以為是天氣還是什麼其他因素再辦一次投票。結果是高於 80% 的空白票。
如此局面究竟如何發生?政府的不安很容易理解。雖然故事並未提供這個國家詳細的政治體制、歷史,或是政府的運作模式,我們卻能合理推論空白票可能是人民表達對政府的不信任的結果。一旦對政府不信任,代表國家政治權威 (political authority) 的正當性也開始動搖。對於權威的定義,我將使用史丹佛百科的解釋:「統治、發布命令,以及強制執行這些命令的權利」。因此,有效的政治權威與正當的政治權威不同。許多學者認為只有在正當的政治權威統治下,人民才有義務服從政治權威。
受到威脅的國家權威正當性
根據洛克的政治哲學,政府是否具有正當性取決於被統治者是否同意 (consent) 權力的轉移,也就是對於自然狀態過渡到國家的社會契約的同意。統治者只要沒有獲得被統治者的同意,就喪失了其政治權威正當性。喪失正當性的政治體就代表人民已經沒有義務服從國家的命令。羅爾斯將洛克的同意拆分為二:一是最初(社會契約)制定時的同意,稱作「初始同意 (originating consent)」;二則為政治體形成後人民經理性同意政治權力的持續,稱作「加入同意 (joining consent)」。故事中的空白票豈非不同意的一種強烈表達方式?
《看見》的故事情節告訴我們,政府的不安加劇顯現於它的政治權力作為。首先,它譴責人民濫用民主制度。再來,它開始認定其中一定有人搞鬼結盟投空白票,所以到處派線民、媒體監視民眾,卻沒有發現什麼可疑的人。接著,元首宣布政府解散,所有公職人員不准再工作。過了一陣子,眼見民眾居然沒有趁機作亂,政府隨即派人在火車站放炸彈,讓大家以為是恐怖份子或外國勢力害的,其諷刺性不言而喻。
荒謬惡劣的政府行徑,更使人民看見政府的醜陋。它越是想要證明統治的必要,越是傷害自己的政治正當性。
無政府主義的可能
除了對正當性的反思之外,我們或許也能將空白票的結果視為投票者對於無政府的接受。空白票與不投票或投下廢票有些差異。不投票可能是對於政治的無動於衷,或是對現有政治的滿意;廢票則可能是對黨派或候選人不滿的抗議表達。那麼,空白票呢?或許,投票空白票的人是在說:我參與了投票行為,但我的選擇是不要任何統治,也毋須任何政治制度。
說到無政府主義,許多人的想像可能是一個秩序混亂、道德淪喪的社會,近似於霍布斯的自然狀態。然而,《看見》故事中的發展卻很奇妙。當元首宣布公職人員罷工後,人們開始自己清掃街道,社會和平且順暢地運作。當政府預期人民的上街抗議會變為暴力時,人民始終用和平的手段表達訴求。從頭到尾行使暴力的都是政府,小說最終的悲劇,就是政府為了要找替罪羔羊而犯下的殺人罪。
或許我們應消除「無政府主義」與「暴力」的連結,重新思索它的可能性。事實上,許多無政府主義的擁護者都不支持暴力,或是將暴力視為對抗政府暴力的必要之惡。二十世紀無政府主義哲學家高德曼 (Emma Goldman) 說過:
我相信無政府主義是唯一和平的哲學,是唯一重視人類生命高於一切的社會關係理論。 我知道一些無政府主義者犯下了暴力行為,但促使這種行為的是可怕的經濟不平等和巨大的政治不公,而非無政府主義本身。
結語
事實上,不論是《盲目》或是《看見》,都遭受不少批評,像是不切實際的社會描述、烏托邦式的無政府社會等。我認為小說並非哲學論文,不需要嚴謹處理如此龐大的理論和回應問題。重要的是,它提供了一些有趣的想像與思索空間,像是「自然狀態到底是什麼樣子?」、「國家是否真為必要?」,或是「什麼狀態下我們就可以不遵守或反抗國家權威?」等。透過這些問題,我們也能反思當代社會的政治權力運作關係以及人性的不同層面,是值得一讀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