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續美國傳奇影業(Legendary Pictures)於2014年製作的電影《哥吉拉》(Godzilla, 2014,影迷稱為傳奇哥吉拉、傳奇哥,本文簡稱為『前作』)世界觀與設定,正統續集《哥吉拉II怪獸之王》(Godzilla II: King of the Monsters, 2019,以下簡稱《怪獸之王》)經過五年歲月後熱鬧上檔。不過對於這系列誕生於上世紀中葉(1954 年)的怪獸電影來說,它是第二次在美國片商手中回到原點重新開始。
早在 1984 年,原東家日本東寶株式會社 (Toho Company) 就藉著與1954年電影同名的新作品《ゴジラ》(The Return of Godzilla, 1984)重新接續三十年前始業作的劇情,根據原先的系列作品建構全新的故事線。但在不久前的 2016 年,東寶也讓著名動畫導演庵野秀明(Hideaki Anno)重新操刀,完成劇名為《シン・ゴジラ》(Shin Godzilla, 2016,臺譯『正宗哥吉拉』,以下簡稱庵野版)的最新一次改編重啟。為什麼片商會反覆重啟故事,一再再三召喚怪獸呢?除了商業營利的考量外,又出現了什麼需要翻新故事的背景條件呢?
隨著數位科技的進步,資訊經由網際網路流通與交換,「哥吉拉」作為二戰後流行的老牌大眾文化符號仍不停被翻新與重新詮釋,日本、美國兩地片商與影迷在理解與詮釋上亦存有分歧與較勁之意。前作(2014)與庵野版(2016)彼此在短時間內接連回歸「原點」(1954 年電影),影迷自然嗅得出雙方互別苗頭的味道,反覆回顧、詮釋的原點早已成為創作者與影迷們衡量與評判後續作品的參照根據。擁有想像力的人終將察覺,原點作品的經典化過程也彷如一隻怪獸的誕生,它本身不僅就是一種可疑的存在,身後因應人類欲望而無性增生、繁衍與複製的各種後裔也顯得微妙起來。
以下內容涉及部分劇情,請斟酌閱讀。(連同附註一起)
怪獸的文化迷因:在現代世界中甦醒的怪獸
誕生於1954年的首部哥吉拉電影作為日本特攝、災難與怪獸電影的代表,承襲 1933 年的美國電影《金剛》(King Kong, 1933 年),標誌著一種新穎敘事的延續。創作者們根據大猩猩(ゴリラ,羅馬拼音為 go-ri-la)和鯨魚(クジラ,羅馬拼音為ku-ji-ra)的首尾日語發音組合成「ゴジラ」(羅馬拼音為 go-ji-ra,日文漢字寫作『吳爾羅』)來當作這隻新生怪獸的名字,創作出只有日本才能譜寫的獨特故事。
映照社會現實是初代哥吉拉得以成為經典的要素之一,為大眾提供娛樂則在其次。
跟著日本社會現狀同步演進,哥吉拉電影續集在追逐票房收益與投合觀眾品味的思維下,精心設計的神秘怪獸、天馬行空的打鬥招式持續推陳出新,重視娛樂效果反倒成為創作主軸。縱然保留幾絲對於世俗紛擾的反諷與省思,片商捨本逐末的經營心態觸發品牌行銷的邊際遞減效應,將系列作品帶向死路,不得不反覆宣布暫停拍攝或重新啟動。
傳奇影業在《怪獸之王》籌畫期間即表示要展開「怪獸宇宙」(MonsterVerse),採取怪獸對決路線,讓眾多不同象徵與意涵的怪獸劃在同一個世界觀中彼此較量。這個選擇延續了前作將哥吉拉從破壞神框架中解放出來的既定方向,完全否定這個虛構角色是緣於人為核子輻射而激發創作靈感的歷史事實,將核子試驗詮釋為消滅巨大怪獸的秘密計畫,偷渡了西方國家測試核武、使用核武的正當性,同時轉而從怪獸相撲的必勝冠軍去設定哥吉拉的角色與地位,傳奇版哥吉拉被描述為史前時代的頂級掠食者,也是自然界的平衡者,進而詮釋為地球的守護神。
「神話是我們的羅盤」:除了怪獸洗產地,還拿英雄去獻祭
《怪獸之王》以地球空洞說(Hollow Earth)來解釋巨大怪獸的隱藏與出沒,同時將這群龐然大物歸屬於一種稱為泰坦巨獸(Titans)的分類,有系統地將昔日在電影中出現的部分怪獸重新納入傳奇版本的怪獸宇宙中。
這項命名直接指涉了希臘神話中的泰坦神。在神話裡,祂們是接替原始神祇之後的世界統領者,最後遭到奧林帕斯神祇(Olympians)推翻。結合神話學與文化人類學的觀點,泰坦神祇被認為是自然原始神祇朝向人格神祇的過渡。
在本劇中,四大怪獸在官方宣傳海報所採用的色彩,即以藍、綠、紅、黃色來提示、識別怪獸們的迥異質性與能力,可說是牠們的象徵色彩。從大海波濤現身、登陸進行戰鬥,最後又消失於海洋中的哥吉拉,可將牠視為水(海洋)元素結合土(陸地)元素的象徵,至於其他怪獸大致亦可在身上找出些許古典元素、基礎物質等自然哲學的痕跡。
於是,自墨西哥火山裡出現的拉頓(Rodan,日文為ラドン)、藏身在中國雲南密林中的摩斯拉(Mothra,日文為モスラ),以及冰封於南極大陸、能夠掀起劇烈風暴的宇宙生物王者基多拉(King Ghidorah,日文為キングギドラ),牠們不僅各自帶有火焰、林木、風暴、雷電、金屬等物質元素的意象,更將發現怪獸的背景視野擴大到日本以外的國度,納入人類文明與歷史的視角來構築怪獸文化的當代意涵。
此時站在這群古老的龐然巨獸腳邊仰望牠們,人類會帶著怎樣的表情?又該如何面對這些超級敵手?該膜拜還是消滅牠們?是否僅能袖手旁觀等待災厄退去?人類是否註定永遠是被怪獸欺凌、踐踏的角色?
在距今絲毫不遠的古代,活體獻祭是人類平息與渴求超自然力量的方法。今日人們或許認為那不過是荒謬的迷信,然而是否有效並非問題所在,值得探討的地方是犧牲的概念與思維。其實人類很早就從生存環境中發現自然界的反饋,我們從來就不滿足自己僅僅是寄生在地球上的宿主,早已試圖去駕馭那股神秘難測的巨大力量。
類似河伯取婦的獻祭情節確實在前作中出現,即前作男主角在核電廠任職的母親來不及逃出核輻射外洩事故,被迫與夫婿隔著安全門生離死別的電影序幕情節。在前作畫面中,一道道沉重的金屬防護門以垂直或平行對開形式關閉,令這座核電廠彷彿成了吞噬美女祭品的龐然巨獸。
在初代哥吉拉的劇情中,發明「氧破壞者」(オキシジェン・デストロイヤー,劇中直接取用Oxygen Destroyer的片假名,或意譯為『水中氧氣破壞裝置』)並捨身與初代哥吉拉同歸於盡的芹沢大助博士 (Dr. Daisuke Serizawa),已能提供出足以殺死怪獸的科學方法。面對大肆危害人間的破壞神哥吉拉,深知核武之害的當代武士拒絕讓自己的先進科學研究被世人利用作為毀滅性武器,不惜化身為現代巫覡,犧牲自我,獻出生命為世人除害。
回到傳奇版本,前作由渡邊謙 (Ken Watanabe) 飾演的芹沢猪四郎博士 (Dr. Ishirō Serizawa)回溯並綜合了初代哥吉拉電影裡的山根恭平博士 (Dr. Kyohei Yamane)部分劇情,以不明生物研究者的身分登場,認為具有吸收輻射能力的哥吉拉擁有平衡自然界的力量,相信牠能夠消滅與擊退危害地球生態的怪獸。
時空相隔半世紀有餘,電影中的兩位芹沢博士先後使用特殊武器面對哥吉拉,前人欲其死,後人則欲之生,各自演繹出表象迥異、內蘊一致的武士道(Bushido)。存在於人性中的精神追求,以及面對物質、名聲的取用與捨棄,醞釀了角色產生犧牲自我的判斷、決定與行動。這固然屬於個人的獨斷決定,但也因為這項決斷具有主觀意願,反而蔑視了生命倫理與道德客觀主義上的阻礙與陷阱。孟子有言:「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古諺所謂的「義無反顧」,大概就是指這種時刻吧。
結語:全新改版的怪獸文化學
在今日全球霸權秩序的變化趨勢下,我們已然可以從傳奇哥嗅出幾絲歷史修正主義 (historical revisionism) 的痕跡。美方創作的怪獸哥吉拉不再是遭到西方國家核輻射汙染的無辜生物、破壞神,卻以吸收輻射物質的地球保護神形象來重塑。這對人類史上唯一遭受核武攻擊的國家及其受難者後裔,情何以堪呢?這就可以理解庵野版為何會從日本近年的核災事件視角重申正宗破壞神路線,讓哥吉拉癱瘓大半個東京都、對抗駐日美軍,還消滅包括首相在內的八名主要內閣成員了。
不過以原點作品的尺度來說,接續前作重啟故事的《怪獸之王》在激發觀眾進行思辨的安排上,後出轉精,相對庵野版更略勝一籌。其中一則顯著的例子,即是直接挑明「人類亦為怪獸」的觀點。畢竟發動戰爭與導致災害者,不正是人類自己嗎?
本劇中,因喪子之痛而暗自決意扭轉自然界失序狀態的艾瑪.羅素博士 (Dr. Emma Russell),認同生態恐怖主義(Eco-terrorism)以解放巨獸來讓地球恢復平衡的主張。雖然她瞭解將有無辜民眾因此犧牲,卻仍然屈服在恢復世界生機活力的偉岸理想之下,將孩子與他人的不幸死亡詮釋為有價值的犧牲,以求換取理想的實現,因此招致親生女兒視其為極惡怪獸的沉痛指責。
對照芹沢博士的自我犧牲,艾瑪.羅素博士則是默許犧牲他人去換取全體利益,彼此觀點與價值判斷存有高度值得討論的空間。雖然不見得犧牲自我者就比較高尚,但是艾瑪.羅素博士最後為了保護家人也走上這條自我犧牲的道路。試著捫心自問,我們是願意追隨與效法芹沢猪四郎博士去貫徹大義?還是同情艾瑪.羅素博士的自私?也許傾向後者為多?但是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去檢視每個人的道德情操,終究是思慮難周的主觀判斷,無法以公、私領域的實踐成效去圈定其神聖或猥瑣。
無論如何,這部由美國傳奇影業出品的哥吉拉電影續集,透過充實、有梗的情節與角色安排,隱藏著許多值得觀眾細細品味的人性課題與哲學思辨,已然將怪獸電影的內涵提高至前所未有的境界,相信後續作品亦值得影迷引頸期待。
*拙文承蒙夏逸平、許昊仁審閱,謹此致上謝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