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聽著 ピコ太郎 唱著「我有一隻筆,我有一顆蘋果,ㄜ……,蘋果筆」時,相信許多人都跟我一樣都覺得他病得很嚴重。多年之後,我開始接觸佛教的無我觀,在檢視一些形上學主張後,發現ピコ太郎比我想得有深度,我太小看日本的搞笑藝人了。
這一切得從部分整體論 (mereology) 談起,以下我就簡稱「分體論」。分體論在探討部分和整體之間的關係,常識上說來,我們常會覺得一個東西可以分成很多個部分。例如讀者用手機或電腦在看這篇文章,它們都可以拆成很多部分,手機和電腦由一堆零件所組成,文章也可細分成章節到一個個的字體。
那麼問題是,哪一個才是真實的存在?是部分還是整體才是真實存在的,抑或兩個是一樣真實存在的?關於這些問題的立場——如同許多哲學問題的立場——形成了一個光譜,光譜的兩端分別是普遍論 (universalism) 與虛無論,接下來我要說明為何 ピコ太郎 代表了前者,而早期佛教代表了後者。
普遍論
我們先來介紹普遍論,其一般定義是:
(普遍論) 某些東西組成了另一個整體,若且唯若,這些東西存在。
現在我們可以慢慢嗅出普遍論的荒謬感,任舉兩個以上的真實事物,都組成了另一個真實的事物。我手上的杯子和北大西洋的一個颶風組成了「杯颶」,天上的飛機、木柵動物園的貘花豆、正在航行的貨船與製作衣服的染料共同形成了「飛貘船染」……。
任何世界上看起來毫無關係的事物,都可以和彼此組成另一個異於彼此的新事物。這也是為什麼我們在看ピコ太郎的影片時,會覺得他很荒謬,彼此各自獨立存在的東西怎麼可能隨意地就形成一個新的東西?有太多一般人認為不正常的東西,在普遍論的框架下都變成存在之物。這乍聽之下,太違反我們的直覺了!
虛無論
與普遍論相對的是另一個極端的立場——虛無論 (Nihilism),這個理論主張任何東西絕不會組合成另外一個新的東西。比如我們問甲、乙、丙、丁四個物體會組成什麼東西,虛無論者的回答是,不管什麼情況,不論任何條件,甲、乙、丙、丁這四個物體——令它們是真實存在的——所組成的仍然只會是它們自己(自己是自己的一部分)。虛無論者也等於在宣稱這個世界上不存在有複合的物體,只要有東西可以被拆解成部分,那這東西就不是真實的,換句話說,唯一存在的只是分體原子 (mereological simple) 而已。
如學者指出,從佛教早期的阿毘達摩學派來看,佛教是站在虛無論的立場來看待複合物。根據阿毘達摩學派,世界是由最基本的原子「法」所組成,而且終極來說,也只有這些法是真實的存在。所有我們認為存在的事物的分析,對於阿毘達摩來說,最終會歸結於對五蘊的探討,因為所有的基本法都會落入五蘊的範疇。
五蘊是色、受、想、行、識。我們可以簡單地把色理解是物質;受理解成感受;想理解為思緒;行理解為意向;識理解為意識活動。五蘊是一種對法的分類系統,另外還有十二處、五位等分類方式。而五蘊之所以重要,是因為佛教對自我的分析最後都可以用五蘊來說明,比如我們的身體是由物質(色)組成,所有的心靈現象,無論是大大小小的感受和情緒(受),腦內所產生的任何思想(想),對任何事物的意向或欲求(行),或者意識到這些感受、思想、意向的生成與消散(識),最後也都可以化約到五蘊之中的基本法。但無論如何,包含在五蘊之內的法不會組成任何事物,任何由法組成的複合物只是我們對這個世界的概念建構。
我們可以看到,虛無論非常像是原子論,原子論認為這個世界真實存在的只有基本的物理粒子,所有的複合事物就只是這些物理粒子的排列組合。佛教的阿毘達磨學派則是認為最基本的還有心靈原子,而這些最基本的事物無法被化約成物理粒子。無論如何,虛無論不承認許多我們常識認為存在的複合事物:花草樹木、飛禽走獸,甚至有情眾生都是不存在的。
特殊組合問題
讀者看到這裡也許會覺得虛無論開始變得和普遍論一樣荒謬,怎麼會有人提出這麼極端的兩種立場?這是因為光譜中間的立場都很難站得住腳,它們都面臨特殊組合問題的挑戰。所謂的「特殊組成問題」(special composition question) 是指:根據哪些條件,某些東西可以組成另一個東西?
假如你承認杯子是存在的,這意味著除了組成杯子的物質——玻璃——存在,還有另一個獨立於這些玻璃而存在的東西——杯子。然而問題是,為何一個個的玻璃聚合在一起後能產生了另一個物體,但它們被打碎散落一地後杯子這個物體就消失了?我們有沒有辧法找到一個準則去區分哪些部分能組成一個整體,而哪些部分無法組成一個整體?好像就只能依賴常識而已。
有人也許會說,聚合在一起的玻璃聚合在一起變得可以裝水,散落一地的玻璃無法有這功能,這是杯子的組成條件。然而,我們只是訴諸了玻璃的功能來說明為何我們把某物當成杯子,但這因此產生了另一個實體嗎?我們的日常生活充滿了這樣的物品,依照我們的需求與常識,有些部分被我們視為組成一個整體,有些部分則仍是散落各處的部分。普遍論者認為,這樣的區分既然只是相對於我們看待事物的角度,那任何部分都組成一個整體又有何不可?讀者是不是覺得ピコ太郎沒那麼搞笑了?
佛教的無我馬車
現在我們可以開始釐清佛教主張無我背後的哲學想法了,佛教在分析自我時,發現我們對自我的理解最後都可以被歸納進五蘊的範疇。無論是組成身體的各個部分、這之間所產生的各種感受、情緒、思想、意志與意識,最後都是最基本的法所組成,既然自我只是由五蘊組成,也就不會是真實存在的事物。有人聽到這裡會開始跳腳:我當然存在,我每天吃飯、睡覺、追劇與努力地活著,怎麼會不存在?讓我們先來看看佛教的經典例子——馬車。
結語
普遍論與虛無論乍聽之下都非常地違反直覺,但其實各自都有很好的理由支撐著。本文的目的也不在替某個立場進行辯護,只是想幫助讀者理解為何佛教會提出無我這樣極端的主張。當然,現代仍有很多人反對無我的立場,尤其是從現象學得到啟發所發展出來的最小自我 (minimal self) 理論,比如 Dan Zahavi和 Galen Strawson的理論都認為我們的經驗無可避免會具有主體性,而這樣的主體性必然蘊含一個最小自我。這個立場可說是承繼了「我思故我在」的主要精神,因為只要有思想活動,背後一定預設了一個自我,無論這個自我是以什麼樣的形式存在著。
早期佛教將五蘊作為最其本的實在,既然受、想、行、識也算是一種主觀經驗,這其中是否也必然地包含了一個主體者?這是當今佛學與哲學之間正在進行的對話之一,很遺憾地,本文也無法在此深入探討。總之,我們常說要尋找自我,哲學也常要我們問:「我是誰?」佛教則是問:「我是什麼?」從檢視自我導出的無我觀是個非常有趣的論點,背後的理論基礎也相當堅固而一致,值得我們深入地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