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麼好騙你家人知道嗎?我們在聽到這樣的話時心中可能很不是滋味,而無論說知不知道,都等於在承認自己很好騙。我們的日常語句中常常隱含著這樣的訊息,因此,在回答類似的問題時要留意這些被隱藏的內容,以免產生誤解。接下來,本文要試圖揭露,在佛教中上有一類著名的問題也與此有著密切的關聯。
十四無記
在佛教的經典中,佛陀常面對許多人的疑難,在絕大多數的情況下,他都會很有耐心地仔細回覆;但有幾類特別的問題佛陀卻保持沉默不答。佛教學者對這樣的現象也感到好寄,各自提出了不同的見解來解釋為何佛陀對這類問題保持沉默。這類的問題被稱為「無記」,南傳經典將之分成十無記,漢傳則分成十四無記,本文以下依照漢傳的分法來討論。
據《佛光大辭典》所載,十四無記是:
(一)世間常,(二)世間無常,(三)世間亦常亦無常,(四)世間非常非無常,(五)世間有邊,(六)世間無邊,(七)世間亦有邊亦無邊,(八)世間非有邊非無邊,(九)如來死後有,(十)如來死後無,(十一)如來死後亦有亦非有,(十二)如來死後非有非非有,(十三)命身一,(十四)命身異。 《佛光大辭典》,頁 414。
簡單地說,這十四個問題是:一、世界是恆常的嗎?二、世界是無常的嗎?三、世界既是恆常也是無常的嗎?四、世界既不是恆常又不是無常的嗎?五、世界是有邊際的嗎?六、世界是無邊際的嗎?七、世界既是有邊際也是無邊際的嗎?八、世界既不是有邊際也不是無邊際的嗎?九、如來死後還存在嗎?十、如來死後不存在了嗎?十一、如來死後既存在也不存在嗎?十二、如來死後既不是存在也不是不存在嗎?十三、生命與身體是等同的嗎?十四、生命與身體是不同的嗎?
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問題在形式上類似龍樹著名的四句形式。四句把所有的可能性劃分為四種,意思是,對任何一個語句 X 來說,只有四種可能:X 是肯定的、X 是否定的、X 既是肯定的也是否定的、X 既不是肯定的也不是否定的。這種對可能性的劃分方式是佛教哲學的特色,既然可能性只有這四種,那應該至少有一個可能性是對的啊,佛陀為何對這些問題保持沉默呢?
然而,信奉佛法的人未必視佛陀為一個全知或全能的神祗,而曾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類,他不僅理解了人類苦難的本質與來源,也提出一套解決之道。就算佛陀不知道修行之外的事,這也無損於他所教導的佛法,就像我們不會要求哲學家知道所有的科學知識,也不應該要求科學家能熟讀三藏典藉。既然這樣,我們還是會覺得奇怪,佛陀對這些他不瞭解的議題就直接說不知道就好啦,為何又要故做神秘保持沉默呢?接下來,我試圖從語言哲學的角度來分析,指出像無記這類的問題本身就有很大的問題,佛陀選擇不答有哲學上的理由。
預設 (presupposition)
在人們的日常談話中,我們通常會把很多語言中的隱藏資訊視為理所當然。其中有些資訊是從談話的內容經由推論得到的,但有些是我們很不經意地就去「預設」 (presuppose) 它們成立。設想你去參加一個派對,然後有一個你毫無印象的人過來搭話,跟你說:「好久不見,想不到又在這裡遇到你。」就算你怎麼想也想不起來這人到底是誰,你多半還是會預設之前有遇過他,說不定還有聊過幾句。
除了「又」這樣的語詞,我們的語言中還有很多其它的預設「觸發詞」 (trigger),像是我「知道」我很無知;我「之前」很無知;我「一直」很無知等語句,都預設了我很無知。要特別注意的是,預設通常有一個特別的「投射」(project) 現象,這意思是說,在其它不同的句型中它仍然還是會存在。例如,在「如果我再交到女朋友,我會向她求婚」這個條件句,或者「我有機會再交到女朋友嗎?」這個疑問句之中,「再」這個觸發語仍會發生作用去預設了「我至少交往過一個女朋友」。
因此,在面對夾帶著特定預設的質問時,我們的回答要很小心,以免落進質問者的陷阱裡。假設有人問你:「你現在還會虐待可愛的小動物嗎?」無論回答「會」或者「不會」,都代表你接受了問題中的預設——你曾經虐待過可愛的小動物。反過來說,當你帶著既定預設去詢問別人時,恐怕會被指責是一個帶有既定觀點的問題 (loaded question)。例如,2009 年的紐西蘭兒童管教公投竟出現以下的問題:
掌摑——作為好的家長管教方式之一——在紐西蘭應該被視為罪行嗎?
這樣的公投題目本身已預設了掌摑是一個好的管教方式,換句話說,去投票的人基本上已同意這樣的預設,也難怪當時投否定票的人超過總投票數的 87%。
「你那麼好騙你家人知道嗎?」相信讀者現在可以察覺到這句話裡的某些預設,它不僅預設你很好騙,也預設你現在有家人。所以,如果不接受這些預設時,我們一定要很明確地針對它們來反駁,而不能簡單地去回答知道或不知道。然而,語言之中有些更深層的預設是我們很少去反思的,「你那麼好騙你家人知道嗎?」這問句帶著一個更深層的預設—有一個「你」存在。當然,我們不會去反駁說:「你才存在,你全家都存在!」這聽起來很 87。
關於自我與世界的預設
儘管在日常的對話脈絡裡,我們都帶著彼此都存在這樣的預設在進行溝通,但在特別的脈絡下,我們對這些預設可能也要格外地謹慎。假設有人問:「你工作辭掉後會去哪?」我們對這裡的「你」可能只有一個很籠統、存有感較低的共識作為預設,大致上就是以能看到的形體為主,一個看起來有連續性且佔據空間的個體。但若有人問:「你死了之後會去哪?」這裡所預設的「你」就沉重了許多,而且也變得很難釐清。這樣的問題預設「你」有所謂的出生和死亡,而且在死亡後似乎還會遺留下什麼繼續存在著。
因此,無記中和自我相關的問題預設了佛陀所反對的特定立場,他知道輕易地回答只會加劇提問者的無明。佛陀也不能去回答說:「我不知道」,因為那會讓提問者誤以為自己的問題實際上有一個肯定或否定的答案,只是佛陀不知道是哪一個而已。因此,夾帶著錯誤預設的問題會是個不恰當的問題,根本就不應該去回答它。
關世界何事?
讀者這時可能會有疑問的是,這種對預設的探討就算能解釋無記中關於自我的問題,但這能解釋和自我無關的無記嗎?例如,「世界有沒有邊際?」是個再正常不過的問題了,難道佛陀認為這個世界不存在嗎?讀者可能會覺得驚訝的是,唯識學派的確主張說,不存在一個獨立於意識之外的世界。不過讓我們在此點寛容點,先承認有個外在世界存在。
但問題來了,佛陀理解的外在世界和提問者所預設的外在世界可能天差地遠。在古印度時期,人們還不知道地圓說,那他們預設的世界樣貌很可能都是不正確的。假如提問者預設自己身於一個圓碟狀的世界,當他聽到佛院說世界有邊時,他會相信的是,這個圓碟狀的世界是有邊的。當佛陀說不知道時,他會以為佛陀不知道這個圓碟狀的世界有沒有邊。因此,對於這樣的問題,雙方得先對世界有一個正確的瞭解或至少有大致上的共識,否則只是增加誤解,無助於瞭解這個世界。
假如為了不讓提問者誤解,佛陀在遇到「世界有沒有邊?」或「世界是不是無常的?」這類的問題時,不就得再就對每個提問者就這世界的生成與發展再解釋一番,這樣他還有時間宣揚佛法嗎?如《箭喻經》所言, 佛陀就像是個在治療人們身中毒箭的醫生,有一堆人命在旦夕等著他醫治,但假如每個患者都要佛陀解答自己身上的毒箭來自何方?何人所射?所用材質為何?毒素如何製作?……等等的問題,還沒回答完這些問題前大家恐怕都已毒發身亡了!
沉默與否認的差異
讀者最後可能會有一個疑問,無記的問題大致上可以用文章一開始所提及的四句類型去劃分,那佛陀的沉默和第四個可能性——既不是肯定的也不是否定的——有和不同呢?讓我們針對「你家人愛我」這句話來舉例稍作說明。按文章一開始對四句的劃分,會有四種窮盡的可能:你家人愛我、你家人不愛我、你家人愛我且你家人不愛我、你家人既不愛我也不是不愛我。假如我們把否定視為和古典邏輯一樣,則否定的否定會等值於肯定,那第四個可能性其實會變成和第三個可能性是一樣的意思。
但學者通常認為佛教對於否定還有古典邏輯以外的用法,由於這議題有點複雜,讓我們在此簡單地把四句的第四個選項理解為「既不能說是……,也不能說不是……」。這樣一來,「你家人既不能說是愛我也不能說是不愛我」似乎就和「你家人愛我且你家人不愛我」在意思上有點不同了。然而,佛陀一旦同意這個選項時,他就得認同這裡面所帶有的預設——你有家人且你和我都存在,因此佛陀還是只能對這個選項保持沉默。
結語
總之,關於無記這樣的問題大多帶著錯誤與不當的預設,簡易地回答會讓人誤以為這些預設是雙方接受的。倘若佛陀要認真地回答,又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解決的,最麻煩的是得花上不少的時間與精力去釐清這裡面各種繁雜的預設,但這不是他傳法的目的。所以,佛陀只能對無記避而不答,希望提問者可以因此去反思自己的問題是否帶著錯誤或不恰當的預設。